闷热的夏季里,这个城市总会有这样的夜晚。持续的高温之后,就算是深夜也闷热到让人透不过气来,连续几天的高温后,终于传来了台风要来的消息。有人心里想着可以凉快上几天了吧?但在夸张地严正以待后,台风又调转了方向。
好在擦边而过的台风,也算是解了一些暑气,只是对生意人来说,电台里一次又一次播送的台风警报和时不时的一场阵雨,并没有让这条街热闹起来。
这样冷清的夜里,进来了两个拿伞的男人,和已经吹干了的柏油马路相比,他们的伞尖还滴落着雨水。
“再来个皮蛋拌豆腐。”点完了其他菜后,耽雨又补充了一句到。
闷热的夏季,自然少不了凉菜。除了拌黄瓜,拌豆腐也是常见的菜。带着松花的皮蛋给人一种莫名的厚重感,与纯白的豆腐放在一起后淋上酱油,再撒上其他佐料,除了爽滑的口感外,还能在不经意间在一片黑色之中看到一片未经染色的洁白,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受。
上完这个最后的冷盘之后,两个大男人看着满桌的菜却没有拿起筷子,而是拿起了香烟来各自点燃。
“你今天怎么没来?”火星燃到了过滤嘴,耽雨才开口问阿航。
“就算去了也只会被他家人赶回来吧?”阿航把烟头掐灭在水杯中后回答到。自从室内禁烟后我店里就没了烟灰缸,但也止不住这些深夜还无法入睡的人们来上一支。我就只好准备上一些一次性杯子加些水给他们放烟灰用,谁知时代变得太快塑料杯也很快被淘汰,只剩下了这种看不到内里的不透明的纸杯。
耽雨拿起了透明的玻璃杯喝了口啤酒,直到他觉得可以打上一个饱嗝的程度才放下。畅快地打了个嗝后说:“可你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家人了。他一定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你能陪伴在他身边。”
“他不恨我就再好不过了。”
他们口中的“他”名叫小家,一个以家为名的男孩,是阿航的男朋友。对情情爱爱不怎么懂的我,也不知道在这些小年轻的圈子里该不该加那个前字。
小家是耽雨的高中同学,人一旦有了相同的标签后就容易抱团。小家就这么和耽雨成为了好朋友。和年轻时的耽雨不一样,小家希望在那个保守的年代里勇敢承认自己。但他的出柜并不顺利,年纪大的父母带他去看了精神科又看了中医和巫师,无果后又把他关在家里严加管教。好不容易从家里逃了出来的小家从此后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好在已经上大学的小家那时已经成年,在学校住宿,毕业后无缝衔接找到了工作,孤独而又坚强地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了下去。也和他们这个圈子里缺爱的男孩子一样,在一见钟情后又在短时间内厌倦,然后继续重新寻找想要的真爱。
酒吧街上有一家本来不是主打Gay的小酒馆,可夜场生意本就是这样,大家都是为了交朋友而来。同样标签的人多了,渐渐也成了Gay的聚集地。阿航和他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那时的阿航是一个跑船的船员,远洋的货船总是要在海上漂泊几个月。或许因为是全世界跑看得多了,或是因为在全是男人的封闭船上也经历过没有感情纯粹的身体慰藉,他虽然不是纯粹的喜欢男人,但也对男人没有排斥。
小家正是能打动他内心的那一类。小巧,玲珑,可爱但又勇敢。和船上那些粗野的大男人完全不一样,第一眼就引得他放不开眼睛。
感情这种东西本就是喜阴的,躲在暗处总是能比阳光下更容易萌芽。如同所有会寻求酒精的力量寻欢作乐的人一样,两人很快就开始了一段关系。如同所有只把它当作一段关系的两人渐渐开始经营起了这段感情。
阿航的工作虽然赚得不少但想要一段稳定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在茫茫大海上又一次思念起那位小情人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如同其他的海员一样,他也到了该转业的年纪了。
久别后重逢的甜蜜让他最终不得不下这个决定。可出学校后就在船上的生活让他并没有学得什么其他的技能。求职并不算顺利,好在这两年他攒下了一笔不小的钱。但生活的差距也很快在这个时候显现。阿航的家里人以为阿航辞去工作是为了回归家庭,给他安排不少相亲后,甚至在老家给他安排了工作和联姻的对象硬掰着他回去。
如果这个时候两个人能团结起来不用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但生活并不像戏剧那么美好,生活在一起难免会为了琐事而产生矛盾,无法见于阳光之下的感情也无法给人充足的安全感。
一次误会小家出轨了之后,在气头上的阿航跑回了老家,却没想到那是一场永别。回老家后联系不上小家的阿航以为那是分手的信号,无奈之下接受了家里的安排成家立业,再联系这里的朋友是为了邀请他们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婚礼的酒席上,他才从耽雨口中得知那时的小家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为了不让阿航担心所以没告诉他这些事,那些他不知对方所踪的时刻,其实都是他在精神科就诊的时间。
后悔归后悔,已经结婚的他必须在感情和责任之间做出抉择。好久之后,他才趁着来这里出差的机会尝试着去找小家。他觉得自己虽然不可能和小家复合,但出于道义也应该向他好好道个歉说清这回事。
但他没想到自己曾经一气之下的出走是加剧他病情的最大原因。这不仅让他觉得更愧疚,而且因为病情严重,不是家属的他被拦在了医院的门外。把他拦在门外的除了医院的保安,还有小家的母亲。小家的父亲已经在那之前两年去世,到临终都没能见上自己的独生子一面,所以母亲把责任归咎在他的身上并对他撒了好一阵脾气。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医生判断可以让他出院了。
但心病并不是其他的病,他在出院没多久后,就从家中跳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人说是回家后和他母亲又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也有人说只不过是他伪装好转才出的院。但真相就只有故者自己知道。
“既然不是来送他的,你回来做什么?”
阿航没有回答,只是用筷子搅拌着那叠皮蛋拌豆腐。或许是因为拌得太久了,切成块的嫩豆腐都成了一堆渣子。
“就因为结婚了,所以我们也不再是你可以交心的朋友了吗?”
“我去了!”耽雨这句话后,他终于开口说,“但他妈妈认出了我,把我拦在了灵堂外面。”
“F,我就知道!”
“就像我不是他丈夫所以没法去探病,只能让他一个人在那医院里孤独面对。就像他妈妈说的,我什么都不是,也没有任何的资格来送他。”
“你是他最爱的人,我都和他做了这么久的朋友了,看了他这么多任不靠谱的所谓男朋友,只有你是他想厮守终生的人。就因为放不下对你的感情,可你又因为海员的工作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没法在他身边,所以才让他害怕失去你渐渐患上了这个病。你为了他放弃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工作,之后求职又不顺利长期呆在家里,他一直都觉得是自己害了你。就因为这份爱才让他患上这病,就因为这份爱才让他……”
和看起来无比镇定的阿航不一样,还是耽雨说着说着擤起了鼻子,男人这种生物不管是什么取向,都是年纪越大越不愿意哭泣的生物,他哽咽的喉咙没让他咒骂的脏字说出口,只是逞强地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事情都过去了,我们都该从这段故事里走出来了。”反倒是更像当事人的阿航在这时候握住了他的手说。
花了好一阵子耽雨才从这阵情绪中走出来,他强装着镇定问:“你呢?你走出来了吗?该走出来的人是你才对!”
沉默在这个时候也是一种回答。
“你打包这么多行李是有什么打算?就算打算好了来这里送他也不需要这么多的行李吧?”
“我两天后要出海。前阵子以前的同事联系我说现在船上缺人手,问我能不能回去帮忙。”
“你又要回船上生活?你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
“我试了我没法面对那个女孩子。她爸爸是我老家的一把手,我爸为了做生意方便才安排了这场婚姻。她也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和我在一起,只不过是为了掩藏她那个做鸭子的小男友好给家里人一个交代而已。我们两个试过把对方当作家人,但试了一次又一次后就是没有可能。就算让她怀上了孩子,就算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我的,因为她甚至都还会挺着大肚子去约会那个男人……而我,对她的所作所为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希望自己就算是为了雄性可笑的尊严生气一下也好,可就是一点醋都吃不起来。我们虽然成为了朋友,但成为不了家人就是没有办法。”
“所以你打算和她离婚吗?”
“离什么婚?街上没有感情的婚姻一大把,更何况我们在婚前就都向对方坦白了自己,认可了这种生活模式。所以……我想还是跑船的生活更适合我。不用面对家里的那些破事,还能去不同的国家逛逛看看,接触一些不同的人。等没有船期的时候,也能再回去休息一阵看看孩子。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如果在船上寂寞了又怎么办?”
“在岸上就不寂寞吗?自从爱上那个人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体会着这辈子都没体会过的寂寞。可他就这么走了……我想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觉得寂寞的。比起人群里不得不对付的吵闹声,说不定不用搭理的海浪声更能陪伴我呢?”
耽雨长吁了一口气后说:“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多吃点豆腐吧,没吃到他最后一顿饭的豆腐,在远洋轮上也很少能吃到这个菜吧?”
“可不是,所以以前我每次赶船回来,他才会常做这个菜。”
那豆腐渣已经无法用筷子夹起来了,一直平静的话语,也终于开始变得不成正音。
窗外又传来了嘀嗒雨声,随着电视新闻里播报着不断远去的风圈,不断降下又不断停止的阵雨也一场比一场还要小,还要温柔。
这样的夜里还有其他客人会来吗?看着窗外那株茉莉叶瓣上的水滴落到了土中的时候,我站起身来收拾那张重新恢复平静的餐桌。那个装豆腐的碟子里只剩了一片酱油,不带一点渣子的汤汁,就如海面一样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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