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冬这种事往往就是这样的矛盾,一边想都已经十二月了还穿着两用衫怎么今年还不够冷,天气预报里出现0这个数字后,又忍不住打着哆嗦,害怕这样的寒冷,开始抱怨这样的天气。
店门口的秋花因为气候的原因比往年开得晚,谢得也晚。我草草收拾了一番枯木之后,实在受不住又躲进了店里。作为一个个体户厨子,冬天最想得便是能多些生意吧?穿得太多展不开手脚,只有热乎乎的烟火才能将身子烤得火热。
就在我躲在煮高汤的大锅前一边烤火一边做些简单备菜的时候,一个老头笑着走了进来。老渠又被街坊们叫作弥勒佛,圆圆的脑袋上年纪后就开始常年留着光头,圆圆的肚子让矮小的身材看起来像是一比一的等式,最重要的当然是他脸上的笑容。平时不大说话,但逢人就笑脸相迎,那咧开嘴的模样,就和布袋和尚一模一样。
“来做面结啊?”
“嗯,天也冷了,豆制品放得起些。今天菜场八妹家千张剩得多,就多给我送了些。”
“也是季节吃碗热佬佬的面结面了。”
可不是呢,面结是宁波人对千张包的叫法,一样的东西流行于江南一带名称也不同,比如上海人又把这个叫作百叶结。古时候路长,村子和村子就能乡风各异,随着名字的不同,同样的千张包,馅料,包法其实也各有细微的差别。先从用料说起,现在为了口感和成本,肉馅里多会用一些荸荠。传统一些的,则会有香菇,榨菜。笋丁是这个季节正时兴的食材,别看冬天看起来像是刚到,冬笋已经上市了。靠海一些的地方,开洋则是必备。
而今路短,这种差别并不是因为文化融合而不存在了。而是更远的南北方食品甚至是外域味道一下子涌入了这座城市。老口味不是融合,而是被淡忘在了角落里。要说彻底淡忘则还会时不时出现在餐桌和街边小吃店里,要说不被淡忘,但却又只有一些老本地人记得,也只有这些人才能找到这些老小吃店。
包好面结和油豆腐,青菜一起烫熟。过水的碱面加入清汤,用一般的盐糖味精等料调味即可上桌。
宁波商帮曾经叱诧风云,听说老渠祖上也是什么风光过的人物。虽然世事变迁他和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一样,经历了动乱成了工人,下岗潮后又成了个体户,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市民。但这座城市里也有不少人和他一样,纵使到了第三代生活中依旧保留着不少老宁波口味的后人。
老渠的习惯是先夹起一个吸饱了汤汁的小油豆腐,眯起的眼睛似乎能让人感受到汤汁在他口中溢出来的鲜味,陶醉后表现出来的满足笑容,让人在这冬夜里光看就能感受到温暖。
“老渠要去做吃播的话,一定比那些小年轻受欢迎。”刚看完脱衣舞秀回来的忠先生正好看到了这一幕,连忙也点了一碗面结面。
“谁人会看一个七十岁老头子吃东西啊。”滚烫的油豆腐终于下肚后,老渠带着那副常见的灿烂笑容说到。
“不过今天怎么晚还出门?上次小中风后还真是很久没在天黑后见到你了。”
“最近降温了生意好,理了理店里的库存。也不晓得是不是脑子不灵光了,这么点东西理了这么久。想想这么晚了,也好久没来老板店里了,所以就来转转,看看这店还开不开着。”
托你的福,虽然生意不怎么样,但好在也可以维持。
“也是,老板是做夜宵生意白天不出门,你是中风后晚上就不出门,你们两个终于同时出现在我眼前,我看着觉得自己都年轻了不少。哈哈哈。”
不这么说的话还没意识到,原来我们两个已经这么久没见面了啊。
老渠下岗的时候已经四十好几了,那个工作难找的岁数他选择和夫人一起卖些内衣裤小针纺。那时的生意也不错,这种生意做不到大富大贵,但也维持了生活养大了孩子。但这行生意而今自然受到了冲击,先是大型的卖场遍地开花抢了生意,后来网络购物的兴起,便没有年轻人再在这种小店里购物了。不少同行关张大吉,就连本地的小商品市场也跟着凋落,只有老渠为了老客户还守着这门生意。他为了节省房租搬了好几次地方,最后到了房租最便宜的老居民区里,客户也大多是维持了几十年的人,而今都和他一样成了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买些便宜实惠毛利不高的中低档内衣裤。
老渠曾经中风过一次,好在治疗及时恢复得不错。就在他身体变得好起来的时候,相濡以沫的妻子却患上了癌症。经过了几年的保守治疗后,今年夏天要来临时离开了人世。连夫人都不在的店里,时常是冷冷清清的景象。
好在老渠虽然内向,但生性乐观。这种开店的生活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孩子已经成家,成本也说不上大,他便接着把这店开了下去。每天按时开门,到点下班,没有休息过一天。
“要说冬天最好的地方就是能吃上这种热汤面了吧?喝上一口身子就暖起来了,感觉人也热起来了。果然只有寒冷的时候才会明白温暖有多好。”阿忠总是在吃上一口面后说上些自以为有水平的话。
“说来也奇怪,每年冬天不都是冷空气倾刻地来,狂风大作一夜入冬了吗?今年是慢慢地慢慢地冷下来,让人觉得每天都差不多,可到了某一天晚上,忽然发现衣服不够用了,从有空调的舞厅里出来,冷得直发抖呢。”
“就是说,今天不少来买棉毛衫棉毛裤的客人也这么说。这种冷法反倒像是麻痹了人一样,意识过来像是有些措手不及了。”
“我还没换上鸭绒被呢,不是说春捂秋冻嘛,所以稍稍冷些稍稍冷些,就不敢加衣服换被子。今天都这么晚了,看来又不想赶着夜换被子了。”
“就开个空调睡天亮了再说吧,都什么年代了。”
我说完这句话忽然意识到这还是老渠第一次一个人过冬,忍不住看向了他。
他似乎是看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想问什么,笑着说:“我也是昨夜里换的冬被,本来这些都是老太婆会干的事,老太婆不在了我也没这个意识,睡着睡着冻醒了才发觉哎呦,好像被子太薄了。冻得睡不着了,想了半天还是起来加被子。但看以前老太婆一个人换被子挺简单得,唰唰两下抖一抖就好了,结果一个人套被套就套了一晚上,四个角怎么都对不齐。等好不容易搞好了,才发现天都亮了。哈哈哈哈。”
“所以说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要么就得比女人死得早。老渠你说要是当年生的不是儿子,而是女儿该多好?”
“是,也算是让我明白明白,以前老太婆活着到底做了多少事。年纪大了,癌症不像慢性病,七十岁的人了也没法做化疗。虽然查出来也有几年了,但每天看着她能走能跳总觉得那天还有很久,家里事也都是她在照应。等痛到站不起来要住院前,她还嘱咐我好多这个要怎么做,那个要怎么做。那个时候我还挺不耐烦的,每天的家务事不就是这么几样么,买汰烧,这么多年看都看会了。以为平时只是有人做不用做,真要自己做又不是不会做。结果现在天凉了,才发现衣服也不是那么好洗,棉被也不是这么好晒的。哈哈哈哈。”他喝完面汤后接过了我递来的热黄酒说,“生意也是,好在现在就当样兴趣随便做做,要是像年轻时候那样认真选货,认真上货,这把骨头一个人也不来头咯。哈哈哈哈。”
“你那生意也差不多该收了。在那小店里困了一辈子,趁着走得动多去外面看看多好。我进来时见到你,还以为你是想通了呢。远的地方去不动,老太婆不在了是时候来我们这条街上见见世面了。明天我带你去喝一杯怎么样?那些小姑娘的奶奶摸起来就是不一样,又圆又软,你一摸就会觉得自己又年轻了。”
忠先生,你就不要带坏老渠了。
“又不是没出去过,那时中风回来刚能走的时候,孩子也不是也带我们俩去不少地方旅游见过世面嘛。但我们也不是读过书的人,也就是看看热闹,这副身体也走不上几步路。那时候就知道,自己不如就这样活到老。我也是活得差不多的人了,也习惯这样的生活了。只要每天这样过过不出什么大事,这样活到老也就知足了。哈哈哈哈。”
说来那次中风后,老渠是戒了烟酒的。他今天虽然接过了我的酒,但也只喝了一小口暖了暖身子。看店里的客人变得渐渐多起来的时候,他笑着起身和我们道别。
“老渠,果然还是挺想他老太婆的吧?”看着老渠胖乎乎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合上大门的时候,阿忠转回头来问。
“毕竟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刚刚落座的小寿寿搓了搓手说。
“这么一想,他的笑声就有点伤心的味道了。”
“想归想,可也不至于伤心吧?”
“这是什么意思?”
“活到这岁数还不明白吗?毕竟都是像读书,结婚,工作这么一步步自然而然的事。也不是什么事故,也不是急病,比不少人活得都好得多了。所以想归想,但也不至于是那么伤心的事,不习惯是有些,但也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
“跟你这种老头怎么说得清呢?老板,今天还有面结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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