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葵“吱呀”一声推开窗,夜里的凉风灌进来,吹得桌上书页哗哗作响。她却像是没感觉到冷,只定定地望着院墙那一角空落落的天。
翠儿端着一碟莲子羹进来,脚步放得轻轻的,瞧见小姐那副模样,还是忍不住开口:“小姐,风口上站久了小心着凉。我炖了莲子羹,您润润嗓子?”
锦葵像是被那声音拽回了神,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半晌才“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气。
翠儿将小碟往桌上一放,叮的一声脆响。她看了一眼燃了半截的安息香,又瞧了瞧一旁纹丝未动的书卷,走上前帮锦葵把窗户掩上些,手里漫不经心地帮她整理着衣角,嘴里却像是随口抱怨起来:“可惜了那几趟马车钱,早知道就不往慈恩寺跑了,这个月都去了三趟了。后院那棵树的花估摸着都谢光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锦葵的肩膀下意识地僵了一下,转过身去整理书案,躲开翠儿的视线,声音却稳不住地有些发紧:“谁说是去看花了?天热,出去散散心罢了。”
翠儿眼珠一转,瞧着小姐那故作镇定的模样,忍着笑意将莲子羹往她手边又推了推,故意拖长了调子说:“是是是,小姐说得都对。那……今晚上元节,街上那么热闹,总要去散散心吧?再闷下去,人都要发霉啦!”
临安城的上元夜,鼎沸的人声混着食物的香甜气、炮仗的硝烟味,迎面扑来。
“小姐您闻,是桂花糕!咱们去买一块?”翠儿拽着锦葵的袖子,眼睛里映着万千灯火,像是盛了两捧碎掉的星辰。
锦葵却像是没听见,她的眼神越过一张张笑脸,越过一盏盏花灯,像在茫茫灯海里搜寻着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被喧闹冲得有些散:“不了,这里……这里就很好。”
翠儿顺着锦葵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河畔垂柳下,那个独自站着的青衫身影。她眼底那点疑惑瞬间化开,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锦葵,小声嘀咕:“哦……原来小姐想看的‘热闹’,在那边呢。”
她正想着要找个什么话头,却不料自己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巧玲珑的兔子灯笼,许是方才在人堆里挤得太狠了,那丝线竟有些松了。她“哎呀”一声轻呼,那兔子灯笼竟真的脱了手,骨碌碌地朝前滚了出去。
就在翠儿要去捡时,两三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儿恰好路过,其中一个轻佻地用脚尖一挑,将那灯笼挑到半空,嬉笑道:“哟,哪家小丫头的兔子丢了?”
另一个则将目光落在锦葵身上,在她脸上和身段上打量,眼神油滑:“这瞧着……不是尚书府的金枝玉叶么?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翠儿又急又怕,涨红了脸,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将小姐护在身后,声音发着颤,却还是鼓足了勇气喊道:“你、你们把灯还我!”
锦葵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攥紧了衣袖。
就在那公子哥准备再次开口调笑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在半空中接住了下落的兔子灯笼。
顾清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侧,他甚至没有看那几个公子哥,只将灯笼递向锦葵,声音清冽,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姑娘,你的灯。”
那为首的公子哥面子上挂不住,冷哼一声:“你是什么人?敢管小爷的闲事?”
顾清这才缓缓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们脸上,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却冰冷入骨的弧度,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仿佛一下子将所有的吵嚷都推开了。
几人被他这番话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他那身半旧的青衫,想发作又觉得跌了身份,最终只能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翠儿连忙上前福了福身,脆生生地笑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顾清的脚步一转,引着她往人少些的河岸边走。翠儿瞧着前面那两个挨得很近的影子,抿着嘴偷偷一笑,便放慢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挤挤挨挨的人声被抛在了身后,江风吹起两人的衣角,偶尔轻轻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这寂静里,锦葵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敲得她胸口发慌。
还是顾清先开了口,他指了指江心一盏漂远了的莲花灯,声音很低:“你看,那灯离了岸,反倒比岸上的更亮些。”
锦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点孤独的光在漆黑的江面上,亮得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嗯,也……也清静。”
顾清收回目光,看向身边喧闹的人群,又转回头看着江面,只轻声说了一句:“比起人声,我还是更习惯听水声。”
锦葵一怔,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攥住了,鼻尖没来由地一酸。“公子……也不喜热闹?”
顾清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书中景致虽好,终究是墨画的。偶尔,也想看看……活的。”他沉默了片刻,才将目光落在锦葵的眼睛上,缓缓开口:“我只是觉得,姑娘不像是在看灯。”
锦葵一愣:“那……我在看什么?”
“像是在听雪。”他轻声说,“这满城的喧嚣,好像都落不进你的眼睛里。”
锦葵的一颗心,瞬间被拨乱了节拍,像一根绷得过紧的琴弦,在脑中嗡嗡作响。她赶紧垂下眼,脸颊却不争气地烧起来。
“听雪”……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她。
她小声说:“公子……过誉了。”
顾清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认真:“并非过誉。只是顾某不才,却有幸……能听懂姑娘眼里的雪声。”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锦葵心中尘封已久的门。那被懂得的酸涩与狂喜,让她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滚落下来。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他,声音带着哭腔:“可……可听懂了又如何?雪落人间,终究是要化的。就像这上元夜,再热闹,天亮了,也就散了。我们……”她的声音哽咽住,后面的话,是那道她不敢言说,却又时时刻刻压在心头的鸿沟。
顾清看着她脸上的泪,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去擦,而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接住了一滴从她下颌坠落的泪珠。那泪珠的温度,仿佛烫在了他的心上。
他收回手,将那滴泪攥在掌心,抬眼望向江上那轮明月,声音低沉,却像磐石一般,每一个字都砸进她心底:“若雪注定要化,我便许它一个长冬。若灯注定要散,我便为它点亮长夜。锦葵,”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你信不信我?”
锦葵只觉得脸上血气翻涌,热意从脸颊一路烧到了耳根,烫得她自己都心惊,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眼看夜色已深,翠儿这才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屈膝福了一礼,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夜深了,就不多打扰公子了。今日多谢公子仗义相助,为我家小姐寻回了这盏灯。”
翠儿顿了顿,一双大眼睛里闪着慧黠的光,接着说道:“只是我家小姐总说,受人恩惠,当铭记于心。不知……可否斗胆请教公子的尊姓大名?日后小姐在菩萨面前诵经祈福时,也好……也好为公子这样的善心人,求一份平安康顺。”
这话说的既得体又大胆,把锦葵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想去拉翠儿的袖子,指尖却只在空气中微微颤抖,一张脸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窘迫得恨不能立刻钻到地缝里去。
顾清先是一愣,看到锦葵那副羞窘的模样,便明白了七八分,眼底那抹清冷被一丝极淡的笑意彻底化开。他对着翠儿微微颔首,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锦葵。
“姑娘和这位小娘子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温润而清晰,“在下顾清。回顾的顾,清水的清。”
顾清……顾清……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在锦葵的心里轻轻一敲,便漾开了无数圈涟漪。
翠儿得了名字,心满意足地又福了一礼,这才扶着心神都有些恍惚的锦葵,转身离去。
第二天天一亮,锦葵又是从梦里醒来,眼角还带着点湿意。
“翠儿……”她轻声叫着。
翠儿端着水进来,见她又在发呆,便问道:“小姐,又做那个怪梦了?”
锦葵点点头,眉间锁着愁绪,对翠儿说:“我又梦到那个影子了……他说会护着我,声音那么真切……”她顿了顿,脸上满是自己都理不清的迷茫和痛苦,她攥紧了被角,喃喃自语:“可最奇怪的是,翠儿……他说那句话时,我看到的……是顾公子的脸。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看着他的脸,听着那句安心的话,我的心……反而会那么疼?就像是……像是我们早就经历过一场很痛很痛的分离一样……”
翠儿听得一愣,看着小姐脸上那份自己都理不清的痛苦,也只能柔声安慰道:“小姐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锦葵被她这么一说,脸更烫了些,心里却漾开一片慌乱的、陌生的甜意。
她抱着被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前又闪过梦里那片望不到边的花海,顾清那张脸,和他那句让她心颤的——“你信不信我?”
慈恩寺……又是那里。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想到顾清,心里那份空荡荡的感觉,好像就没那么磨人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深的、说不清的酸楚与疼痛?
她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不合礼数,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能一再去寻同一个地方,盼同一个身影。可心底里却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在牵着她,拉着她非去不可。仿佛那里有她丢失了很久很久的东西,再不去寻,就会永远失去。
这念头让她心头一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的纷乱和挣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没作声,过了一小会儿,才轻轻地,却又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低声回答:
“去。”
她顿了顿,又道:“叫他们备车吧,还是只带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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