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边的墨黑底色上，点缀着亘古不变的星河。
“归航号”勘探母舰庞大的身躯静静悬浮，像一头缄默的巨兽，金属外壳反射着远方恒星的微光。
舰内，中央指挥厅，十名特遣队员整齐列队。梁奉制服笔挺，眼神坚毅，站在队伍中心，他的正对面是接收自人类基地的全息投影。
画面中的老将军脊背挺直，肩章上将星闪耀，面容虽早已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声音却依旧带着如金属震颤般的穿透力：
“……这是自‘大断裂’后，人类首次对地球进行全方位灾后勘探。
根据近期微弱的探测信号反馈，我们相信，母星的地壳深处，仍存在着未被完全摧毁的高浓度能源反应！这些能源，很可能是整个基地舰队完成最终跃迁、找到真正宜居新世界的唯一希望！”
“告诉我你们的任务。”将军的声音骤然拔高。
“不惜一切代价，带回能源核心！”
震天吼声中，将军的目光一点点扫过每个人，最终停留在梁奉脸上。
“很好，”他抬臂敬礼，眸光沉沉盯着梁奉，“基地等你们的好消息。”
迎着将军的目光，梁奉绷了半天的嘴角突然不明显地翘了一下。
老将军像是被这笑辣了眼，腮帮子一紧，好悬没当场骂出口。
平静地看着将军黑着脸结束了战前动员，梁奉在通讯挂断的第一时间解锁腕机，给威严的老头发过去一溜磕头的小人儿。
林卫庭凑过来看了一眼，立马乐了：“要说整个基地谁胆儿最大，你梁奉说第二，谁说第一我给他揍成太空垃圾。”
梁奉正忙着信息轰炸，见远古土味表情包不管用，开始木着脸指尖飞快地输出慷慨陈词。
林卫庭也不在意被无视，没梯子都能顺竿爬，说着就搭上了他的肩：“说实话，我是真佩服你，被梁将军揍了这么多年，不仅没收敛，还越挫越勇，这回居然敢瞒着他来应征特遣队……”
关闭腕机，梁奉忽然厉喝一声：“林卫庭！”
像被戳了反射神经似的，林卫庭腾地一下立正：“到！”
指挥厅里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梁奉向门口走去，慢悠悠扔下一句：“十分钟后，登陆舰集合。”
地球——时空宝石，生命绿洲，永恒泪滴。
这个在长辈口中传颂至今的“人类家园”，不知道是否有美化夸大的成分，反正听上去就像个完美的伊甸园，让自小在基地长大的年轻人无法不心怀憧憬。
于是在看见那颗灰蒙蒙的、乍一眼压根和其他黯淡行星毫无差别的星球时，梁奉心中也不可抑制地升起一阵惋惜。
穿过浑浊的大气，即便是登陆舰落地，窗外能见度依旧不足五十米。
“地面温度，零下六十四摄氏度；湿度，百分之五十三；含氧量，百分之十五……”
舱内广播传出毫无起伏的机械女声，一连串地输出自动检测结果。
忽然，红灯闪烁，机械音停顿一瞬，语速变得急促：“警告！警告！检测到异常电离辐射！”
梁奉站在队列前，戴手甲的动作从容又淡定——这些检测结果跟上回无人勘测机带回的结果没两样，环境恶劣得十分稳定。
他随意活动了一下指关节，手甲激活，发出一声低沉的能量嗡鸣。
纳米流自臂缚缝隙处流出，沿着躯干攀爬、包裹，身体仿佛快速被浸入黑色的液态金属中。
梁奉抬手，被流动金属包裹的指尖伸出，在扫视完一圈整装待发的队伍后，才淡淡吐出两个字：“出发。”
“铮”地一声，舱门开启按键按下的同时，流动金属瞬间硬化成甲！
纯黑的韧甲无法反射光线，踏上无边烬土后，几乎要与铺天盖地的浓雾融为一体。
并不需要多余的提醒，特遣队员熟练地散开队形，打开合成孔径声纳成像，目镜中很快显现出被浓雾遮挡的立体画面。
通讯频道内不知谁悚然抽了口气。
这点动静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眼前画面带来的冲击更加直观，远比那点声音更让人头皮发麻。
浓雾笼罩之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密林。林木高矮粗细，形态各异，却无花无叶，只有枯槁的枝干扭曲成一个个人形，四肢五官清晰可见，或跪伏或望天，姿态哀祈，神色悲凄。
众人置身其中，尽管韧甲能隔绝冷空气，但刺骨的寒意还是从脚底直窜到头顶。
“这是……”
良久，林卫庭的声音艰难响起，但只出口两个字，又立马闭上了嘴。
这是人吗？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问的问题，所有人都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作为人类开启漫长宇宙流浪时代的起始，大断裂时期是每一个基地人都要铭记的历史。
梁奉耳边来自父亲梁擎钧上将的教导依然清晰：
“当一个直径达到两千五百公里的冰巨星与地球相撞，足以瞬间汽化大洋，点燃大陆，引发全球地震。
在这样毁灭性的灾难面前，任何生命都绝无存续可能。
地球体系瓦解，人类文明崩断。
这就是‘大断裂’时期。”
他面无表情走到一颗枯木前，对着树干就是一拳，砸得树皮飞溅。
他粗略看了眼洞穿的树干，目镜中的成分解析飞速显现。
“嗯？”
听见梁奉疑惑的声音，林卫庭立马窜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不会给树揍出血了吧？传说中的树妖？”
“是啊，给它揍疼了还会叫唤呢，急眼了没准儿还能蹦起来还手。”梁奉弯下腰，捡起一块碎木，五指收拢，轻易就将木块捏成了沙，“啧……就是韧性不太行，估计没走几步就得散架。”
“啊？！”震惊过后，林卫庭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在梁奉背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像是犹豫着不敢上前，“那这一大片的林子，要是找你复仇……”
“林副队，”梁奉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顿时有些不忍直视：“用您那平滑的脑子好好想想，靠光合作用生长的植物到底有没有进化出骨骼和血细胞的必要……况且这还是一堆碳化的死木。”
林卫庭瞪着眼睛：“诶？碳化？”
梁奉一看这倒霉玩意儿就头疼，拍干净手上的碎屑，起身走向正对着树疯狂拍照上传资料的钟珉。
钟珉看他一眼，从腕机里唰唰唰调出一堆全息屏，在梁奉眼前飘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资料墙。
梁奉看也不看，冲钟珉一抬下巴：“挑重点说。”
钟珉扶了下不存在的眼镜：“第一，现处环境无法满足植物生长的条件；第二，地球最近一次地面高温环境结束于一百三十年前，与碳化程度不符；第三，资料库中无法检索此类人形植物。”
“我靠……那这树跟成精了有什么区别？”林卫庭一脸难掩的激动，捧着块不知道哪里捡的木块又凑了过来，“这就是母星的魅力……唔！”
梁奉回手一巴掌糊住了林卫庭的脸，手指抵着他脑门儿，将人按了个后仰。
“采集树木和土壤，带回去慢慢研究，”他转头看了看四周，“能源反应在哪个方位？先离开这片林子。”
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一阵骚动，惊惶的喊叫猝然响起。
梁奉转头看去，见刚被他砸穿的树前围了一圈人，皆举枪严阵，步步后退。
他皱了皱眉，抬脚正要往那边走，林中忽地一阵大风袭来。
这风不知来由，从四面八方向中心席卷，带起碎石无数，稀里哗啦地砸在韧甲上。
梁奉脚步一顿，风速瞬间猛涨，穿行在密林中呼啸成片。
风越急，风声越尖利，含混的风嚎也更清晰，不消片刻，竟剥离出了如哀鸣般的簌簌人语。
“梁奉……树好像被你揍哭了。”
梁奉没理会林卫庭的话，迈步向前的同时手腕轻甩，右臂的液态金属迅速流动、塑形、硬化，从掌心生长出完整的鞭柄，在空中瞬间延展、固化为一根节节分明、布满透明骨刺的长鞭。
见梁奉过来，众人默契地向两边退开，给他让出通道。
看清状况的同时，梁奉心里就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
他下意识看了眼跟上来的林卫庭。透明面镜里，林卫庭瞪大的双眼满是惊疑，好半天都没发出声音。
某人一语成谶，这树可太有意思了——
树干中心被砸穿的洞口里，此时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外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源源不断似的，这么一会儿，已经在地面汇成了一大摊血泊，搭配上这树哀戚的神态，看上去倒真像是痛苦至极。
可梁奉刚才看得分明，这树已经连植物都算不上了，就是一堆形状怪异的碳，体内哪来的液体？
他看了看四周，即便是狂风大作，浓雾也丝毫不见消散。
雾有问题？
可韧甲作为人类发展至今最前沿的武器，对人体的防护可谓是顶级。至少这近百年来，人类不断探索新星球，什么恶劣的环境没见过？从未出现过问题。
梁奉眯了眯眼，猛地甩开骨鞭，墨黑的鞭身在空中挥舞成了残影，几乎要消失不见，只有被破开的白雾裂痕能判断其运动轨迹。
几乎是瞬间，众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一声碎裂的脆响，骨鞭已经温顺地缠回了梁奉的手臂上。紧接着树木凌空崩裂，哗啦啦掉落下来，砸进血泊里像一地被肢解了的尸块。
风瞬间停了。
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
一片死寂中，呼吸和心跳就尤为清晰。
梁奉眉间沟壑渐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余光里林卫庭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双手一松，捧在手里的木块掉落下来。
啪嗒。
这万籁俱寂中的唯一声响，像大军阵前的第一声战马嘶鸣，一经落地，就是一石千浪。
脆响尚未完全消散，林中便陡然迸发出排山倒海的尖啸——如万千怨魂被同时撕裂的哭嚎，像地狱深渊汹涌而出的音浪，裹挟着刺骨的阴寒与绝望，以摧枯拉朽之势，猛地轰击在每个人的意识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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