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在几十秒内。
过了一会,医疗人员对明娴耳语了几句,明娴轻轻点头,松开了洛翎。
洛翎能感到医生处理伤口时手法的熟练,这很罕见——尤其是在这个大部分手术都由机器完成的纪元。她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明娴的私人医生。
止痛剂被注入体内,洛翎终于从那种恐怖的、汹涌的疼痛中挣脱了出来,终于有精力去听周围的声音。
殷东旭和他的同伙已经被缴械,铐起来正准备带走——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他本来是想看一眼洛翎的,那眼神里其实并没有敌意,至少洛翎觉得,他是有些自嘲的。
结果他看见了将洛翎抱在怀里的明娴。
于是时间凝固了。
“明娴……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明娴主席竟然亲自来了。”洛翎听见了他的狂笑声。
明娴缓缓抬眸,不出所料地感到周围所有人逐渐在她身上汇聚的目光。
她的名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刚刚还一团混乱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茫然不解地看着这个明艳至极的女人。
那些目光复杂又清晰、含恨或钦佩,在过去的四年中,这个名字意味着那么、那么多。两个汉字甚至太短,无法承载那么多复杂的情感。
洛翎沉默着陪在她身边,安静地迎接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目光。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遥远注视着她的老教授、愿的复杂神情、苏漾和千棠的焦急。她好像突然有了某种勇气。
“明娴,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整个主城的直播吧?”殷东旭表情古怪地笑了笑,“天知道你有多想杀了所有主的信徒,好给自己立威。你不会放弃这么好一个宣传机会的。”
“那你还真是了解我。”明娴淡淡道。
人群中发出了低微的惊叫声——如果说刚才他们还对明娴的身份存疑,那么现在,在她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话。
殷东旭似乎对这个局面很满意,他冷笑一声,继续道:“像你这种不惜杀了宋主席,好让自己上位的女人,我他妈还真了解你,贱人。”
明娴的表情仍然淡淡的。自她上任以来,听过太多这样的侮辱和咒骂,大多比这还难听,可领导者就是要接受选民所有的正面和负面情绪,她早就习惯了。
她无声地垂下眸。
自从宋雨泉死后,她早就料到会有这样当面对质的一天。为此,她早已在洛翎昏睡的时候与尘歌拟定了对策,如何压下事态、遣散记者。
对明娴来说,只是删几条新闻,或是中断几次直播,实在易如反掌。
她甚至都能预想到殷东旭被执行枪决时的样子,明明对她恨之入骨,最终还不是要被人用枪指着后脑,被迫跪伏在她面前。
只怪他自己无可救药。
明娴压下睫羽,尘歌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几步,正当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时,她突然听见身边一个很轻的声音:“……请等一下。”
明娴顿住了。
“请各位等一下,”洛翎认真道,“我有话要说。”
尘歌看了明娴一眼,后者静静地看着他。他明白,这是一个默许的眼神,于是默默退了回来。
新闻部的记者不解其意,只将几十个镜头“唰”地对准了洛翎。
此时此刻,外城沐浴在四五点钟的斜阳中,几百个人围在窄小的路口,身后是深灰色的、楼房的海洋。而且——洛翎不知道的是,在这些镜头背后,主城在线观看人数正处于十二万人,并且这个数字还在不停增长。
这种场景总让她不舒服,她不喜欢所有当众发言的场合——想到人们形形色色的眼光和评论,就连基因导向测试的题目,她都无法回答。
可是现在——现在,她不得不这么做。对于这一点,其实洛翎有一点私心,尤其当明娴在场时,她希望为她做点事情。
“我叫洛翎,三等公民。”她先回答了记者们最想知道的问题,然后道,“关于殷先生说的,明娴主席谋杀宋主席的事情纯属编造。我可以作证,因为主谋也刺杀了明娴主席,我亲眼所见。”
众人一片哗然,大概是两任主席都经历过刺杀的情节太骇人听闻,殷东旭也愣了愣,才冷笑一声:“扯淡,她不还好好活着呢么。”
“刺杀过,未遂。”洛翎道。
“照你说的,这个主谋也是刺杀宋主席的人,手法那么熟练,怎么可能未遂?”
洛翎看着他,道:“因为,有人替明主席挡下来了。”
“谁?”
“我。”
一片寂静。
“……你?”殷东旭显然也没预料到她的回答,略微讶异地看着她。她身形纤细,左手臂缠着临时处理的纱布——那是他刚刚开枪时,却被部队的人拿下,枪口走偏留下的痕迹。
“是我。有在场所有工作人员的证词,以及如果你需要,可以来验伤。”
她看向这个反慑党头目时,眼神平和,或许有些许落寞、悲伤、怜悯,但没有殷东旭预想的愤怒与恨意。
接着他又很快领会到,她眼里的悲伤与落寞都是因为回忆,是因为回想起了一些悠远而长久的记忆。
——在那道平和的目光中。
只有怜悯,是留给他的。
……
……
事件迅速发酵。
消息出走的第十五分钟,洛翎的脸霸占了搜索记录的最高位,主城内对这件事亦众说纷纭。
“公民们对这件事什么看法?”正以全速回到主城的私人飞梭上,明娴询问道。她右侧的窗外是押解殷东旭乘的军用飞梭。
“有很多,主席。”尘歌低头看着虚拟屏,温声道,“大部分上三等公民始终都是支持您的,下六等没有网络发言权,但是根据勘察,40%的民众对反慑党的言论产生了怀疑。尽管如此,其中也有一部分亲和激进分子——不排除是反慑党残余的可能性——我已经下令根据IP进行审判,定罪者当场格杀。”
明娴“嗯”了一声,未做评论。
洛翎却从她这声回应中,听出了不高兴,甚至烦躁的情绪。
洛翎想了想,觉得可以试一试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往明娴身边挪了挪,轻声道:“明娴,你说,殷东旭作为反慑党,他为什么不知道他的组织刺杀你的事啊。”
“……”明娴侧眸看了看她,“反慑党的组成,是没有接受过高度教育的下六等公民。他们轻信盲从,以外星生物为信仰,本质是一群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孩童罢了。”
“他们看上去是一个很大的党派,实际上内部无组织无纪律,”她道,“这次的刺杀很有可能是个人性质的,殷东旭不知道很正常。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手法太明显,很容易陷入理亏的境地。”
洛翎细细一想,觉得颇有道理。
可她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一提起刺杀的事,明娴就更不高兴了,却不知道她在生谁的气。
“那,”于是她尽职尽责地继续转移注意,“你今天……为什么会来啊?”
这时飞梭的速度降了下来,无声地停在了纯白色的政府办公楼前,“人类基地最高政府”的字样为纯黑色,庄严而肃穆。
洛翎眼巴巴地等着明娴的回答,过了半天,只听这个女人笑了笑,轻轻把她拉了过来。洛翎茫然地撞进了一个有鸢尾香气的怀抱。
被半搂着走下飞梭时,洛翎仍然没转过来弯。直到她听见耳边的轻笑——
“来捉一个抛弃老师的小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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