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警帮洛翎把纯白色的卡片插入卡槽,牢房的门自动向内打开。
一路走来的路上,她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此刻面色淡如水波,有种让人摸不清她身份的平静。
所到之处,一切都是纯白色的。
白色是威慑纪元最喜爱的颜色,学院里的孩子们穿着白色的柔软布料,上三等公民也普遍更偏爱白色的衣物,政府建筑都是纯白的,无论内外。
有人说这是时尚的新风,洛翎却不这么觉得。当她还是明娴的私人学生时,这位老师轻声告诉过她,“色彩是一个文明的外在”。
“社会普遍偏爱一种颜色,要么是集权过甚,要么就说明民众的审美匮乏,然而后者比前者可怕得多。”
“前者需要的,只是一场轰烈抗争的指引;可是后者……他们需要的就不仅仅是指引了。”
“他们需要的,是救赎。”
……
眼前白光柔和,她身处人类基地重兵把守的地下牢房,地面倒映着少女走过的背影。换气扇正以低功率运行着,像轻轻的叹息。
“您有一小时的时间,日出后枪决。”狱警对她说道。
“好。”
洛翎迈进灯光昏暗的牢房,白光一刹那消失不见,她试着适应了一下这种黑暗。
黑暗中有一个人形,就坐在那里,洛翎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莫名知道她的视线跟随着自己。
“2301-533。”洛翎唤出了她的身份编号,黑暗中没有动静,直到她继续说道:“郁希。”
电子锁链轻微地响了一声,是被锁在地上的人抬起了头。
郁希,这个名字没有任何人拥有,“郁”是一等公民的大姓,而根据人类基地的法典,眼前的这个女性人类没有拥有姓名的资格。
没有任何记载,没有任何根据,就像是称呼愿和千棠,洛翎愿意称呼她为“郁希”——她自己取的名字——而不是一串冰冷而毫无意义的数字。
“……我记得你。”
不远处,郁希在黑暗中望着她,终于用嘶哑的嗓音开了口,“你是来杀我的?”
洛翎一顿:“你知道你今天日出会被枪决,我现在当然不是来杀你的。”
“……哈,”一声平静的笑。
“如果我没猜错,你因为我中弹了吧?”
“……”
“你和那个姓明的,是什么关系?”
洛翎缓缓看向她,道:“上下级。”
“愿意为她死的下级?”郁希哼笑一声,锁链轻轻摇晃。
洛翎安静了许久。
“为什么要杀她?”过了一会,她问道。
“谁,明娴?宋雨泉?”郁希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当然是因为他们该死啊。”
洛翎已经听了很多类似的论调,反慑党所有人似乎都认为明娴罪不可恕,可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于是她就这么问了郁希,后者闻言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宋雨泉是个好人,唯一的错,就在主战。而明娴此人——”
“是个不知爱为何物的虚伪者。”
洛翎呼吸一滞,听见近在耳畔的声音在说:“你知道她手上染了多少血吗?你知道近地轨道一年的工人折损率是多少吗?你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把人类利益放在最高位呢?”
“当年大选的时候,明娴亲口承诺过会以一生时间拯救人类,可是九等人制是她支持的,大兴土木是她敲定的——包括亲和派被赶尽杀绝,你觉得现在反慑党中,有多少人真正想端起枪起义?哪个人不是被逼的,又是谁逼他们的,你难道不清楚吗?”
洛翎感到一种浓烈的情绪从心底漫上来,这种情绪是如此之强烈,以至她一时竟不知这代表了什么。
她只知道,听到对明娴的骂声,她心里也同样难受,就像一盆冷水迎头倒下,浇了个彻底。
……不是那样的。
她只是不得不那么做而已。
洛翎听见心中有个声音。
“……亲和派必定会灭亡的,”她聆听着内心的那个声音,心底的人带着温柔笑意,告诉她反慑党的逃避现实。
“明娴这么做,只是在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整个人类的生存权而已。”
郁希一时没有动静。
不久后,洛翎发现她在黑暗中抖得像筛子,连带着锁链轻轻震动,发出叮咚的声响。
压抑的笑声由低转高,直到郁希的狂笑声充斥了整个牢房,洛翎才明白,她是在憋笑。
“生存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压弯了脊背,才喘过气来,问了一句:“……人类有什么生存的权利?”
“从人类诞生的那天起,”她激动地说,“他们犯下的原罪就无法被原谅。显然,地球没了人类会更好,所以才需要主的救赎!主在拯救人类,而你——你们,一群愚蠢的白痴,居然和主宣战!”
洛翎轻轻地说:“梵雅只是一种外星文明,就和地球一样……”
“闭嘴!”
郁希终于不再笑了,事实上,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可怖,“那只是你们的狂妄而已!主——祂是至高无上的,人类本身的存在是个错误,主才是地球本该的主宰!主才是!”
说着,她作势要扑上来,然而电子锁链及时收紧,发出阵阵幽蓝的光,一股强力把郁希吸了回去。
她不甘心地抬头瞪着洛翎,眼神简直要把洛翎烧出一个洞来。
洛翎垂眸,淡淡地看着她,心中倏地泛起一阵悲伤。
明娴说过,“盲目崇拜缘起于无知”。
“是这时代的错,我们没办法让所有人得到应受的教育,所以他们无知。”
“可是人类的好奇心促使他们想要对所有的事物有一个解释——无知,却求知,这组矛盾就是反慑党存在的基础。”
事到如今,当她真正看到反慑党的激进分子时,那种无力挽救时代的悲哀才终于涌上心头。她终于理解了一些明娴独处时眼里的情绪——如果身为学生,她都如此悲哀,那么作为导师和领导者的明娴,只会比她更加无奈。
更讽刺的是,连此刻郁希的怒火,都只是她可怜的愚蠢的又一证据而已。
洛翎尽量收敛起情绪——她的情感太易碎,又太易散,像散在礼堂彩色玻璃上的落日。
明娴称其为诗性,教授称之为灵性和善良。
此时此刻,洛翎更赞同教授的话——如今,她虽然知道郁希是差一点杀了自己的人,但一想到这些令人发指的行径背后是时代的悲哀,她就怎么也恨不起来。
就像人们对于海洋的爱,明明知道这片幽蓝的色彩下淹没了多少曾经鲜活的生命,但每秒每刻都有新作的歌颂曲,每时每分都有真诚的赞美,每月每年都有远帆出海。
因为人们知道,不是海的错。
就像她知道不是郁希的错一样。
“日出了。”
忽然,少女抬起双眸,轻声说道。
郁希浑身剧烈一颤,缓慢僵硬地扭过头去。在狭小的牢房里看不见日出,却能看到猩红数字的跳动:5:49am。
她们看不见,东方的朝阳正从云层中逶迤而上,穿越层层叠嶂的云海,以喷涌而出的磅礴,君临在这座末日中的人类基地上。
“最后问你两个问题,”洛翎重新看向她,“殷东旭杀我的事情,你知情吗?”
她犹豫了很久,摇了摇头。
“……主的信徒并没有严格的教义,因为政府对我们的围攻,我们的行动太分散了……或许这就是我失败的原因吧……”
她自嘲着,用嘶哑的嗓音说道:“至于殷东旭……他只是想多抢劫几个补给站,谁知道,惹到明娴的小情人儿了。是他命不好,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居然和我同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个问题。”洛翎没有纠正她的措辞,声音平和,“你说‘主’是人类的救赎,可谁都知道,永昼日谈判上,‘主’提出人类的附属方案,也就是让人类成为梵雅的小家禽。别笑了,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觉得这是救赎?”
有那么一瞬间,郁希突然沉默了。
她注视洛翎良久,或许是那目光中真诚与平和参半,她从没见上等公民露出过,最终还是低声开了口。
“……如果只是做一种小家禽,就可以让那么多无辜的人不再死去,可以让我父亲那样身体不好的人不用去近地轨道,让我们做女孩子的选择自己的人生、不用理会生育指标——我想问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说这些话时,一改之前的激动。
比起回答,更像是喃喃自语。
“你很幸运,不知名的女孩。”郁希抬起那张平平无奇的、疲惫至极的脸,她看着洛翎,有一些反光的东西在她眼眶中闪烁,“你是上三等公民,又有明娴这样的人给你做靠山——只要有人想杀你,哪怕未遂,都被她判了死刑。我和殷东旭,反对她的统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就是因为你么……”
“有的时候,我真的羡慕啊,你有姓名,你可以上学,可以穿好看的裙子,有自己的工作,有心中喜爱的人。”
“可是我只能看着爸爸咳出了血,还要去近地轨道服役,看着妈妈和姐妹为了能让我出去工作,为我扛下我自己的生育指标……”
“……后来我来到人类基地的中心,看到了那两个权力顶峰的人,我终于明白了父母姐妹们的痛苦来源于谁,是谁冠冕堂皇地坐拥无尽的资源,一两条政令就能要了多少鲜活的生命——我才知道了我的使命,我自愿加入教会,发誓要把这两个人都杀了。”
“可我失败了。”
她静了一下,眼神逐渐暗淡下去,“上等公民如何知道下等人的疾苦,我们这种社会的奴隶,过着连小家禽都不如的日子……所谓耻辱,所谓反抗,所谓人类的尊严,那些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的话,都只是你们这些上等公民的烦恼罢了。”
“——而我们,因为能成为小家禽,却觉得光荣,甚至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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