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洛翎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在三天后一语成谶了。
如果说之前的明娴仍在挣扎,那么当她说出“总要做出决定的。哪怕那令你万分痛苦,哪怕代价是一切信念”时,有一些东西,就在某些时刻尘埃落定了。
三天后,也就是那个下着冷雨的早晨,明娴最后看了一眼仍在酣睡中的少女,须臾,掩门离去。
她正如宋雨泉期盼的那样,敲开了那扇门。
“都断干净了?”
看着她在任职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宋雨泉笑着多问了一句。
笔尖一滞。
片刻后,传来明娴无波无澜的声音:“我们本来也没有任何关系。”
宋雨泉笑了几声,随即和蔼道:“那就好,毕竟今天还需要你回去稍微演一下,不要让你那位小朋友起疑,你说对不对?”
“……”明娴猛地抬起头,简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笑容,“你在说什么?”
“都做到这个份上了,阿娴,你也不差这一场戏。”宋雨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道,“还是说,你不满于我的决定,想违抗我?”
明娴死死盯着他,眼神冷得可怕。可是宋雨泉一点也不避让,反倒笑意更深:“演一下,是让你拿野心当挡箭牌,你的小朋友反倒没什么好说的。不演么,如果一声不吭就走,难保人家不会想到什么别的——比如,你从来就没在乎过她。”
宋雨泉知道怎么戳她没有盔甲的地方,一直都是。他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丢盔卸甲,乖乖就范。
明娴慢慢踱回了学校,在那个下着冷雨的冬季,说出了她这一辈子最违心的话:“洛翎,我要离开了。”
这时洛翎刚刚起床,听到她这么说,揉了揉眼睛,仿佛在纳闷梦怎么还没醒。
明娴见她这样,心简直痛得发颤,咬着牙道:“你听见了吗——我要走了,离开这里,去政府里任职。”
洛翎慢慢地跌坐下去,表情很迷茫:“……为什么?”
“……”
“为什么?!”
别问。
不要问。
明娴在心里嘶喊着、抗拒着,可是洛翎得不到她的回答,语气越发重了:“为什么?你说话啊!”
明娴感觉自己像个机器人,木讷地背诵着台词:“宋主席给了我一个主任的职位。洛翎,你知道,从政一直是我最高的愿望,我没理由不去。”
洛翎蹙着眉,痛苦地摇着头:“……不是你教我文字有创世的力量,如同暮雪,从一而终吗。”
明娴悲哀地看着她:“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人类。”
“现在的人类不适合用文学去浸润——那对自傲的他们来说,太柔和了。对付愚昧,只能以暴制暴。”
“但为什么是你?”洛翎冲她吼道,“有那么多人可以去从政,但是你不可以!”
明娴心里的什么东西被这句话猛地勾了起来,心跳快了两拍。可表面上,她只能道:“为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能看得见我的人。”
洛翎的声音颤抖却压抑,她缓缓跪坐在了地上,纤细的身姿发着抖。
“因为是你告诉我,我追求的东西是有意义的,是你告诉我,我也有价值。”
“是你把我拽出了铁柜,连你都走了,我怎么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连我这辈子最敬仰的人都已经放弃——”
“你告诉我啊,明娴,你让我该怎么坚定?!”
明娴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然后又沸腾着成了一团升华的气体。她感觉自己简直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野心勃勃而令她深恶痛绝,一个痛苦得撕心裂肺。
那一刻,她从来没有这么明晰地触摸到自己对面前这个少女的爱意。
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就跌跌撞撞、又小心翼翼地来到洛翎身前,轻轻俯下身,轻柔地托起了她的后颈。
呼吸温柔又克制,在唇角落下的最后一刻,克制着,吻上了眉心。
“对不起啊,小羽毛。”
她对洛翎轻声说:“但接下来的路,的确要拜托你了。”
“要记得,不论世事如何,都要从一而终。”
而不要像我一样。
如此懦弱,如此没用。
她尽力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缓缓地、缓缓地松开洛翎。
既然她必须去那个充斥着豺狼虎豹之地,她就必须走到最高的地方——她要成为至高无上的领导者,等任何人都奈何不了她们的时候,才可以小心翼翼地,将少女拥入怀抱。
而在这之前……她还没有示爱的资格。
就是这样一个念头,紧急拉回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剖白。
所以那天,她对洛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不会分离。我们永远同在。”
请等等我。
我会为你爬上至高无上的峰顶,等我手握权柄、坐拥信仰的那一天——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你我。
*
四年后。
“恭喜你了,明副主席。等这次公示期一过,我会开始着手安排你接任的事。”
人类基地的会议厅外,宋雨泉走上前来,赞许地拍了拍明娴的肩。这四年来,他对一切建设都亲力亲为,形容更加苍老。
“谢谢您。”明娴道。
傍晚落了些毛毛细雨,明娴垂着眸从台阶上走下来,轻轻抬手,婉拒了想要来给她撑伞的随从。
沈倦站在黑色的私人飞梭前,看到她,轻轻颔首:“恭喜您,选票断层第一。”
“板上钉钉的事而已。”明娴摇了摇头,将一边的长发挽到耳后,坐进后排。
途经主城最大的娱乐区,霓虹的灯火透过窗玻璃,连同那些遥远的音乐声,都渐渐沉了下去,碎成了点点飘忽不定的光影。
这些光影在她半阖的眼睫上跳跃,像是不经意的渲染,愈发衬出她摄人心魄的成熟和美丽。
倏地,半阖的眼睛微微睁开,定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你听见了吗。”
“什么?”沈倦意外地从后视镜看她一眼。放在平时,她压根不会开口。
明娴不语,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去听。沈倦安静下来,果然从那喧嚣的动感音乐中,听见了一丝丝明净的、微弱的合唱声。
似有若无,仿佛此时的雨滴。
明娴向外投去目光:“这附近是哪里?”
“您不记得了吗,”沈倦道,“是安卡学院。今天应该是毕业典礼。”
几许沉默。
沈倦改了低速巡航模式,然后悄悄回望着自己这位顶头上司。白皙无瑕的侧脸映着霓虹灯影,为她掩盖了微蹙的眉心。
须臾,她轻吸一口气:“停车。”
“是。”
“等等,”明娴抿了抿唇,说出口的是她平时基本不会用的犹豫口吻,“还是算了吧。”
“那……?”
“算了,前面靠边停。这附近不是娱乐区吗?”
沈倦不明所以:“是?”
“去最近的酒吧。”
*
按照人类基地的法律,正在公示期的明娴绝对、绝对不能喝酒。
规定什么的倒是次要,主要是舆论影响——有利时可以助她上青云,不利,则砸进尘泥里。
其实每一次公示期,对候选人给予不要喝酒的警告是个例行程序。但到明娴这里,没有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们觉得说了也是废话,毕竟她工作这么久以来,从没喝过酒。
曾经,不,就在两分钟前,沈倦也是如此相信着的。
可他这位上司,今天给了他一点小惊喜。
“您疯了?!”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沈倦猛踩刹车,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您知道您自己在公示期吗,您知道被人撞见会有什么后果——”
撞见明娴的眼神,他猛地咽了话头。
其实这个眼神很平静,甚至不带一丝一毫的谴责,但沈倦就是莫名心头一悸。
“放心,不会被人认出来的。”不过只是一瞬间,明娴就收回目光,戴上了墨镜。
车门拉开的一瞬,细雨悠长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脱下那件纯黑的外套,随意搭在手上,又扯散了两粒颈上的系扣,一边以向前走着,一边随意向后撩了两下头发,勾勒出一个自然而散漫的曲线。
仅仅几息,气质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吧台的调酒师抬起头时,就看见一个雪肤红唇、身姿窈窕的女人跨进门内,带起老式的旧铃一阵叮叮铃铃。
那人虽戴着墨镜,却依然能看出她颠倒众生的昳丽,白皙的锁骨绵延进敞开的领口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欲,仿佛仅仅需要那一小段露出的脸颊,就能勾勒出一整个春夜的旖旎。
那人似乎在墨镜下审视了他一眼,但笑不语,唇边的弧度瞬间屏退了所有声息。
“……”
调酒师不觉看呆了,过了好半天才道,“请问您……”
她在吧台旁放下外套,坐了下来,笑容有些散漫,又有些倦怠,“看着调吧。”
“您能接受多烈的酒呢?”
一声轻笑,“你觉得呢。”
调酒师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回忆,却无法将这半张脸和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对应上。
须臾,他收回目光,拿出一些精致的瓶罐在空中做着调酒的表演,身前坐的是天人,他自然表演的更卖力些,竟还引发了一些赞美的掌声。
而作为被表演的对象,她却笑而不语。尽管墨镜遮掩了她的目光,却依然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好整以暇。
其他人想到这里时,一杯淡绿色的酒液已被推至她面前。
“「午后之死」。”调酒师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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