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里闪动的光芒太过熟悉,郁安一时失语。
遥远的回忆重现眼前,一个名字漫上齿间——
骞与。
不等他回神,那人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被方才的变故结结实实吓一跳的慕信跑了过来:“郁兄,实在对不住!我当时离得远赶不及过来,还是多亏了你家影卫……”
意识回归现实,郁安只能继续扮演娇少爷。
刚刚受了惊,娇少爷冷着脸不说话。
慕信又道歉了几句,捡起了地上的箭矢,沉下脸冲着兵场怒喊:“谁这么不长眼啊?!”
那只箭在惊呼声里乘风射来,那时郁安被风沙迷眼戒心失守,若是无人相救势必受伤。
瞧那方向,轻则射中臂膀,重则射中胸肩,很可能危及性命。
想通这一茬,慕信脸色难看,吼声更大:“到底是谁干的!!!”
场内操演彻底停下,远处的兵将不明所以,近处亲眼目睹此事却没能赶来救人的将士们面面相觑,心中愧疚。
几个呼吸过后,有个瘦小的士兵哆哆嗦嗦地走出来。
面对着慕信冷硬的目光,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将军,是、是属下一时失了手。”
慕信怒气冲冲走过去,一脚踢在他颤抖的肩膀上,“失了手?箭靶在东边你往北边射个什么劲儿?北边可都是人呐!兄弟一场,谁受伤都不好受吧!练这么久没出过大岔子,我郁兄一来观演就闹这么一出是吧?!你到底一时失手还是有意谋害啊?!”
那士兵被踢得身体后仰也不喊痛,只疯了一样在地上磕头,“是属下一时疏忽发箭发歪了!属下、属下并不是有意谋害,请将军明鉴!一人做事一人当,属下甘愿受罚。只、只是还请留属下一命,我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
血肉之躯与坚硬的地面不断接触发出“砰砰”的响声。
慕信臭着脸看他磕着头又结结巴巴说了半晌,没接他话,只冷声道:“你可知方才差点误伤的是何人?是当朝太尉之子。这样的身份杀你百次也不多。”
士兵听罢,只觉天都要塌了。
他抬起那张涕泗横流的脸,挣扎着跪爬到一旁久未言语的少年面前。
“太尉少爷!是我鬼迷心窍箭支脱手冲撞了您!不是有心之举,就算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谋害您啊!求求您大人有大量!”
说着他又开始疯狂磕头。
血水淌进沙土里,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停下。”少年的嗓音暗含愠怒。
他完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在一众将士的注视下,郁安垂眸看向地上长跪的士兵,“抬头。”
士兵吓得一令一动,慢慢抬起了头。
是一张极其稚嫩的脸,莫约十六七岁,黝黑粗糙饱受风霜,此刻满是眼泪和鼻涕,磕烂的额头血迹和沙石混在一起,怎么看都显得脏污。
被郁安沉默地看着,那士兵漆黑的眼睛满是惊恐和无措。
良久,郁安道:“既然做错事就应该受到惩罚。”
士兵身体一抖,自知再所难逃,不由颓然地弯下脊背不再辩解:“属下甘愿受罚。”
“好。那就把你逐出军营,立下字据后罚你家中之人也永不为兵。”
上一刻还在等死的士兵瞬间睁大眼睛。
郁安还冷着一张脸,哼了一声:“怎么?不服气?”
像是还觉得不解气,他又冷嘲道:“你这样疏忽大意的士兵就算上了战场也只会拖后腿,遇事只知道磕头求情,今日失手射箭冲撞我,明日岂不是也要失手伤害更多无辜之人?我可不敢继续放你在军营里祸害其他一心报国的好将士。”
瘦小士兵的眼睛睁得更大,隐隐闪着泪光。
娇公子皱了眉,不可置信道:“看什么?说了不再让你为国效力,把你气哭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憋着!你难道不满意这个惩罚?”
瘦小士兵压住汹涌的泪意憋得一张脸通红,又开始猛烈磕头,“满、满意!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郁安不解道:“罚你还道谢?”
他摇摇头,对一脸复杂的慕信招手道:“把他带走吧!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
慕信命人把那个士兵拉下去消军籍,又冲场上那些还处于震惊中的将士们吼道:“都看什么看?来军营不是让你们发呆的!还不给我赶紧练!”
那些将士如梦初醒,不再看向这边,继续投身艰苦的训练里。
处理完闲人们,慕信走到郁安身边,没多问他怎会这样高拿轻放的惩罚人,转而道:“要再逛逛不?刚刚我们还没逛完……”
郁安点点头。
于是两人又继续沿着练兵场边缘走。
郁宁如约来接人的时候,慕信正陪着郁安立在门口,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说地。
虽说是弟弟的好友但总归是外人,郁宁掀起车帘的动作微顿,不由侧了侧脸。
“怎么在外面?”这话是在问郁安。
慕信虽然自认五大三粗,但也清楚未出阁女子的顾忌,于是移开目光不去看马车里的人,只看向郁安。
从郁宁露面起,郁安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慕信正惊讶于能在对方散漫的脸上看到这样乖顺的笑。
只听对方欢喜道:“只是因为想早点见到阿姊!”
慕信:“……”
没想到他能言善辩的郁兄在姐姐面前竟然这样粘人!
但郁宁对此却接受良好。
对这样的甜言蜜语很受用,她声音带笑地回道:“外面风大,快上来。”
于是郁安欢欢喜喜地上了马车,在路过慕信时受到一句“郁兄慢走”。
他脚步没停,只抽出空看了慕信一眼,点点头算是回应。
慕信:“……”
感受到人与人的不同。
且不管慕信是如何一脸牙酸地看着姐弟俩的马车渐行渐远,郁安一上车就收到了来自姐姐的一盏热茶。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笑着说:“谢谢阿姊。”
递茶时指尖交接,郁宁注意到他手指温度偏低,便温声问道:“冷不冷?”
热茶见底,郁安摇头道:“不冷。萧姐姐怎么样了?”
提到好友,郁宁温婉的面容上浮现几分难过,“不太好。风寒来得急,药石见效又慢。她是病了多日才能勉强提笔给我写信。”
眼见她要陷入情绪低迷的状态,郁安只好顺着她的话继续问:“萧姐姐见到阿姊开心吗?”
郁宁被这句有些稚气的问句逗得眉目微弯,又有些忧愁:“应当是开心的。但我过去了,她怕过病气给我,便不许我近身,只肯隔着屏风和我说几句。”
郁安劝道:“阿姊放宽心。萧姐姐吉人天相,既然已经见好,想必不用多久就会恢复如初的。”
郁宁幅度很小地点点下巴:“但愿如此。她常年喝着调理身子的药,已许久不曾病,此番大病叫人怪忧心的,难免让我失了分寸。安儿,多谢你宽慰我。”
“阿姊不必言谢。”
郁安放下茶盏,复问道:“阿姊突然造访,尚书府的人待阿姊可还和善?”
“不必担心,语蓉待我自然是好的,其他人……”
郁宁含笑的语调一顿,又态度自然地接上了上一句话:“其他人待我也不差,未曾怠慢。”
郁安敏感地抓住她语气里的微妙成分,“若有人敢仗着阿姊脾气好就欺负人,阿姊一定要和我说。不必心软,我来做坏人就好,定叫胆大包天的人好看!”
“傻安儿,说什么呢?”郁宁轻斥着,眉眼的笑意都要隐藏不住,“脾气好不意味着就会任人摆布。况且,谁敢欺负高官千金呢?他看上去也不是那种人。”
最后一句话语调很低,不细听就会错过。
一直留意着姐姐的郁安问:“谁?”
没想到弟弟抓住自己的无心之言不放,郁宁稍显诧异。
吃惊的神色不符合名门淑女的身份,郁宁敛去神色,轻声回答:“一个奇人。”
是结束话题的语气。
于是郁安不再追问,心里已经断定郁宁口中的“奇人”和好不容平复下来的异变值脱不开关系。
能引得郁宁说了这么多已经足够,更多的信息可以慢慢收集。
回到自家府上,姐弟俩暂时分开。
郁安还记得和慕信的约定,便派了小厮去昭嵩楼买酒再送去慕信的武场。
交代完事情,他回了自己的住处,又以自己要休息为由遣退了一众下人。
待精巧雅致的小楼只剩自己一人,郁安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几棵古树枝繁叶茂的立在窗边,却不遮挡视线,在二楼辽阔的视野里近处的一片绿意只会叫人更加心情舒畅。
在窗边看了会远方的天空,他忽然出声道:“你还在吗?”
既然是圣上亲拨的影卫,理应常伴身侧护主人周全。
出于身份的特殊,对方多会隐匿在常人难发现的暗处里,沉默冷静地注视着主人一举一动,必要时出手,无论何时都来去自如。
郁安相信那个救下自己的人也是如此,应当是在不远不近的暗处始终跟着自己。
对方只有在自愿时才能出现在人前,所以郁安试探性地问出口,想看看是否会有人应答。
但意料之中的,这句像极了自言自语的话没得到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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