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动荡，进入紧急状态的大神圈全界都短时性地陷入了茫然之中，人们挤在对外发言台之前听着官方的最新消息和政策，听得不明所以也还是认真记录，仿佛这样能找到一些心理安慰。
更多的，则窃窃私语着阴谋论：海神的突然消失和灾难来临是否有着关联。
周五，委员会一致决定：进行集体迁移以躲避怨灵群。
实在不是委员会怂，怨灵这玩意没人惹得起——废话，和它们作对就是忤逆法则，硬抗下去说不定死了都没个全尸。
而且因为唐三不在，各种行政令的执行的威望度下滑不少，凝聚人心才是主要任务，“宁死不屈”确实有点过时了。
本来大神圈是没有空间拖曳的能力的，大量神祇进入中枢会导致迁移能量指数级增加，但是海神星和修罗星却“误打误撞”提供了条件：两大超神器的能量总体量足以达到阈值；这两颗微调过的恒星恰好可以容纳中枢并入和重建，经过探讨，方案认定可行，海神星和修罗星也没有异议。
整个大神圈的表层空间全部收缩进入中枢，剩下的部分变成了一片荒原，光秃秃的，沙尘漫天，看不出过去的辉煌。
“走吧，长弓。”
光明神王点点头。唐三消失后，他和融念冰暂时担任了主心骨的角色，仅仅一周，沉重的责任就压得他产生了窒息感，融念冰和他情况差不多，所有人这几天都累死累活疲于奔命，好不到哪里去。
毕竟，他们每一步的决定都关系几十万人的命运，一旦出事谁都担不起。
这么一想，唐三简直恐怖得不像人类——上百年的坚守和支持，上百年的殚精竭虑，始终把握全局，还能做到几乎不出错，脑子没被烧坏简直就是奇迹，换个没那么铁石心肠的说不定早疯了。
一个念头悄悄冒出来：唐三要真是像流言里所传说的那样是“叛逃”了，倒也还说得过去。
海神星正处于寒季，海风像是带着冰碴抽在脸上，但众位神王都松了一口气——迁移说得上成功，旧世界的移民目前还很安分，没有什么大乱子。
叶音竹挪到长弓威身边：“光明神王，这样不是长久之计，难道我们要一直逃命吗？”
“.........别问我，”长弓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我现在只想把脑子挖出来放在膝盖上。”撤离移民撤得他心力交瘁，根本没闲空思考其他。
琴帝不吭声了。过了一会，他没忍住又开口道：“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长弓没说话，他知道“太巧了”指的是什么。
确实太巧了，还巧得不是一点两点。
“你说.........他会不会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
此刻，在只剩下一个空壳的大神圈遗址上，一道蓝色流光悄无声息地降临，宛若流星，可惜地上再没有了对着流星许愿的小情侣。
唐三走近委员会大厅。这是唯一一栋留下来的建筑，除了中枢消失，其他都没怎么变，好像里面的人刚刚才走，不久就会回来。
他轻轻吐出郁结在胸腔的一口浊气。他们都走了，这很好。
无边的孤独像永不停息的海潮，来势汹汹地漫过他的身体，冰冷灭顶，避无可避。站在操作台前，他几乎犹豫起来，双手几度发抖，内心的留恋与不舍翻江倒海地袭来，咆哮着要撞开他的胸口.........但终于还是被他自己生生掐灭了。
唐三接上视频通话的插口，调整好表情。神识强度随着呼吸慢慢抬升，像一件看不见的铠甲缓缓凝聚成型。
他又成了那个雨横风狂、天塌地陷也不改颜色的神明。
这是最后一场戏。只要演完.........他就能放心赴死了。
“滴答。”成功接通，声音像死鸟落水。
最后一条退路就此斩断，他摆出特有的微笑念起了台词。
“报告，接到不明位置传来的通讯。”
“接。”融念冰揉着眉头。
他一开始没抬头，这导致融念冰错过了唐三一开始看到对面场景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浓重悲伤。
也错过了那人最后一个真实的表情。
“真神奇.........”异常熟悉的声音炸穿了他的神经，融念冰猛地抬头，正对上海神笑吟吟的灰蓝眼眸，在他有点模糊的视线里，那个蓝色的身影似乎分毫未变。“你们居然还活着。”
不对。
海神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等等.........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他不是失踪.........
一大堆疑问塞满了前情绪之神的大脑，直接拖慢了开机进程。融念冰漫长的反射弧还没跑完全程，不讲人话的唐先生就又补了一刀：“太可惜了。”
其他冲进来的神王愣在原地。
“我本来还指望看见大神圈摧毁后的残骸呢。真是.........”唐三摇摇头，温和的假笑像贴在脸部的一层皮。他背在背后的双手死死攥着，指甲嵌入掌心，沾上了血。
“可惜，你们很聪明。不过也要不了太久了。”海神的声音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残忍与恶意。他的每一句话都砸在对面执法者们的心上，更刺入他自己的心里，每一句都在将他自己推入更深的深渊——
“呵，难以接受‘海神’的叛逃么，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我亲爱的同僚们？”冷笑的声音比话语还刺耳。
“不可能.........”长弓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安慰其他人，因为大家都像他一样失魂落魄，难以接受现实。“你怎么可能.........你也不应该做得到啊.........我不信.........”声气越来越微弱。
“不相信也没有用。”唐三无法忍受这种静默，他必须继续说下去，才能让自己的精神不至于在同伴们失望甚至绝望的神色里崩溃，长痛不如短痛：
“我从来不是你们的‘海神’，更没把你们当做过可以信任的伙伴。任何事物都是我走向顶峰的踏脚石而已，过去的斗罗大陆是，现在的大神圈也是。而你们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这么简单。”
“可是你才和我说过‘相信我们’.........”融念冰的神色很无力。
“装的，演得很情真意切吧。”唐三冰冷又傲慢地笑了一下，“你不是问过我哪一句是真话吗，我现在告诉你，就是我拒绝你们愚蠢表白的第一句话。”
第一句话。
过去的那一时刻和现在诡异地重叠起来：“我不喜欢你。”
“或者换一个贴切一点的说法.........你们，都让我恶心。”他眼里涌起深深的鄙夷。只有唐三知道这真正的鄙夷并非冲着对方而是自己，可对大神圈的神王们来说，其中的冷意已经足够让他们不寒而栗。
“那些怨灵.........是你指使的？”
“可以这么说。我还不至于亲自动手炸翻神界——虽然很想那么做。但法则的意愿是要我不干涉.........所以我做了一点小小的引导。”
唐三诡异地笑起来，冷汗已浸透后背。他继续不惜一切地诋毁自己，揽下所有罪责：“本来迁移过后，新世界的能量是不会被发现的，可你们主动暴露了坐标，那就怨不得我了。祝你们好运，再见。”海神光速切断了通讯。
与此同时，这段对话在所有联通的网络上传开。
流言展开翅膀，像病毒一样疯狂肆虐。
这些刚刚失去家园的人如同失掉了窝的野狗，还处于茫然之中，见风就是雨，此刻突然出现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人”，自然而然吸引了所有注意力。他们无处安放的愤怒江河入海似的，整齐划一转向了——海神。
还有什么比将神坛上人拉下来，揭开他的“真面目”更令人兴奋呢？
还有什么比站在制高点上审判一切更能体现人民的力量呢？
野狗们集体表演了狂犬病的爆发，沸腾的人声震动了中枢。
唐三脸色苍白地撑着操作台，浑身的气力都仿佛被抽干了，连自己的身体都有点无法支持，骤然跌坐在地上。
都完了。
海神“叛徒”的头衔已被确定，就算神王们不愿相信，民意也会逼着他们作出抉择的。
对于那些之前好得感天动地，之后坏得丧心病狂的人，他们无法面对，不敢追忆，只能选择遗忘——这样，即使中枢的记忆消除机制完成度没够到阈值，也没人会愿意追溯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毕竟人们总是更喜欢美好的东西。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重重地落在了他背上，一时打得他直不起腰。唐三干脆在地上蜷缩起来，紧紧抱住双膝。
地板很冰凉，可更冰凉的是他的内心。胸腔像是被雪塞满了，呼吸都有些凝滞，如同有一把生锈的小刀在喉咙里来回切割，口腔里一股锈味。
眼前出现一个黑斑，而后急速扩大，占据了视野里的一切——
唐三有点讶异地睁大眼，但什么都看不到。
他失明了。
黑暗在寂静里漫散开去，阴冷幽深，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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