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祐和沁儿不答,只是欠欠地对着须卜濯笑。
须卜濯拿他们没办法,哀叹一声就径自走在了前面。
他们一行人很快就到了茶楼前。这家茶楼位于长街的尽头,白墙黛瓦,回廊流水,看起来颇为雅致,只是稍稍往内一瞥,就能看见其间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行人在须卜濯的带领下进了茶楼,里面空间宽广开阔,一眼望去,几十张八仙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桌上放着黛色的茶具,桌旁都摆着几张雕刻繁复的楠木椅,布局十分清雅。
须卜濯挑了一个靠近台上的位置,招呼他们过来:“坐坐坐,都坐。”等到大家都坐好后,他开始点茶水和茶点。
小二很快就上了一壶碧螺春,给他们每人都沏上了一盏茶。过了一会,又上了凤梨酥、透花糍、酪樱桃、枣泥糕,还有色泽金黄的单笼金乳酥各一碟,还送了他们一人一个下元节才吃的麻腐包。
云蕖拈起一块透花糍咬了一口,皮薄软糯,中间夹着的红豆沙甜而不腻,隐隐还有着一股桂花的清香。她忍不住看向须卜濯说道:“你倒是个会吃的。”
须卜濯骄傲的抬起下巴:“自然。本世子在吃上面可谓是颇有造诣。不过恕我直言,西昭的美食比起我大朔而言那可差远了。我们那的烤馕、椒麻鸡,羊肉焖饼,还有巴哈利全都堪称一绝。保管你吃过一次永生难忘。”
云蕖玩笑道:“就知道吹牛。”
须卜濯不服气:“吹不吹牛也得王姬你尝过后才知道。”
云蕖与须卜濯正聊着,只听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眸一看,说书人已经站在了台上,他身着青布衣衫,手执折扇。
只见说书人先清了清嗓子,接着,他手握折扇,在台上来回走了几圈,等到茶馆内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时,他开口道:“在座诸卿,莫嫌在下拙口笨腮,胡蒙熏耳,咬字不清,且听在下给诸位说唱一段,消愁解闷一回,恭请各位细细听来。”
话落,他再度清清嗓子,说道:“书接上回,这瑞英自幼与黄文登之子订亲,黄文登听信谣言,前往官府状告瑞英之兄——王松亭……”
云蕖并没有听过这个故事,故而纵使她不知道前言,也听得十分津津有味。
说书人在台上说得眉飞色舞,摇头晃脑,一言一语都十分传神,将故事中的各个人物声音都模仿的惟妙惟肖,他时而嬉笑怒骂,时而如泣如诉,将云蕖也完全带到了他口中的故事里。
云蕖一边听着书,一边断断续续地从一旁的听众口中得知,这个故事叫做“蒸骨三验”,是由一个百年前发生的一场冤案改编成的。
起因是有一名唤蒯江的奴仆倒卖了府内主人王松亭珍藏的古扇,王松亭气不过,将蒯江贬了出府,而蒯江之妻心中怨恨,故而前往与王松亭之妹有婚约的黄文登府中诬陷王松亭与其妹瑞英通奸,已致其有了身孕。黄文登怒不可遏,当即状告他们兄妹二人所行不端。三人由此对簿公堂。
原本这蒯江之妻的诬告就是无中生有,只要待到稳婆好好验一验瑞英的身体就能还她清白。而王松亭不谙世事,未曾拿钱打点稳婆刘氏,以至于刘氏内心不满,在公堂上刁难瑞英,瑞英不堪侮辱,最终在官府自戕而亡。
但事情到这里却远远还没有结束。
见自家小妹毅然自戕,王松亭悲愤交加,当场遗弃尸体于县衙,奔走知府处上告。而县官为了逃避当堂逼死人命的罪责,接受黄文登贿赂,默认手下刁吏杀死自家怀孕的妻子,以妻子的尸身与瑞英的尸身作了调换。
待到知府派仵作验尸时,王松亭一心只顾上告,未曾注意到尸体已经被换,而仵作又被黄文登收买,验出尸体有孕,王松亭即刻被判□□之罪,陷狱候斩。
云蕖坐在茶馆中,一直从中午坐到了傍晚,也才听到了故事的中段,也就是这蒸骨三验中的“第一验”,说书人摇摇折扇,对众人笑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云蕖放下茶盏,神色有几分怔怔,她一方面觉得这王松亭兄妹二人的遭遇十分凄惨,一方面又觉得王松亭其人自私又可悲。倘若他一开始就不姑息倒卖古扇的蒯江,而是将他上报官府,后面的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倘若他真的关心爱护妹妹瑞英,又怎会不提前打听好见官事宜和打点好稳婆,更不可能在妹妹死后尸骨未寒就径自将她的尸体抛下,连个看守尸体的小厮都没有留,只顾着自己上告,洗刷冤屈。
王松亭的每一步,乍看之下都毫无问题。可只要细细品来就会发现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十分被动,他古板而不懂变通,只急着想要洗脱自己的罪名,以为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这世间总会给他一个公道,所以旁的什么人情世故统统都抛之不顾,只管将事情交给天意。
这样的人,倘若运气好碰上了明察秋毫的好官,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遇上了贪官污吏,便难以翻身。只是可惜,这世间多的是事与愿违、阴差阳错,好人被污蔑陷害更是常有,当然也不该苛求谁都是十全十美的被害者。走投无路之时,无人能够确保自己届时仍能保持绝对冷静。
云蕖叹息一声,从桌子前起身,与须卜濯一行人一起返回了客栈。一旁的琅轩听了这个故事,面上亦是有着些许怒色,许是为了故事中的人而感到忿忿。
一连好几天,云蕖都被这个故事吊着胃口,每天下午都来茶楼准时听说书人开讲,一直听到傍晚时分才离去。
这蒸骨三验的“后两验”同样也如第一验那般令人唏嘘。王松亭身陷囹圄,而其女月蓉知晓其冤屈,便女扮男装再次上告,期间王松亭险些被黄文登等人收买的衙役谋杀,好在得到义士相救活了下来,终于等到此案重审,仵作们再次蒸骨验尸,奈何这次的仵作也早已被买通,于是本案又一次错判。
后来又有一清官明察暗访,识破了冤情,奏请重审,但没能成功。直到月蓉最后冒死拦驾告御状,才得到了国君的准告,再度蒸骨验尸后,此案终于大白于天下。黄文登、县官、仵作等人皆受到了应有的惩处。
听完了故事,云蕖心下思绪万千。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一人的搬弄是非,以至于百转千回间酿成了此状冤案,属实是令人不胜欷歔。
“有时不过是一人口中的言语,就能如此强大,乃至牵涉数条人命。”穷奇冷笑道。
云蕖赞同地点点头:“言语本就是能杀死人的刀子。”
接着,云蕖的眼底黯淡了片刻,想起当初承桑氏被人污蔑,同样也起因于即墨氏的一句诬陷,她的心绪飘远了些,更早以前,那些如穷奇一般的人,又何尝不是在世人口中的句句流言中沦为了不详的凶兽,以至被轩辕旧部追杀了数百年。
这世间每个人的舌头都是一把柔软却锋利的刀刃,能杀人,也能救人。它能让人心中温暖,也会让人伤情流血,不得不防。
“唉。”须卜濯叹了口气,神情哀戚:“这桩冤案的确是洗清了,我倒是心疼那自戕的瑞英。她就那样刚烈地一头撞死,可曾想过日后自己的身子会被人移花接木,又遭人剖腹验尸,蒸骨三验,连尸身最后的体面都保全不得!”
“过刚易折,不是件好事啊。”
“是啊。比起自己的性命,名节就显得太小太小啦。何必要为了保全在他人口中的好名声而葬送了性命,这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彼时瑞英若是没有寻死,那些恶人自然就没有可乘之机来伪造尸身有孕了。”沁儿一边咬着食禄糕一边哼哼唧唧地说:“至于名节,反正就让他们说去呗,我最是讨厌世人的那张嘴,整天就知道胡说。尤其是那些个迂腐男子,明明自己三妻四妾,只要一见女子有其他情郎,一个个活像被蜜蜂蛰了似的急得跳脚,多不公平啊。等本王姬到了婚配之时,我就偏生不娶驸马,直接在自己的行宫里养十几个男宠,气死那些酸人。”
云蕖扑哧笑出了声:“想不到沁儿小小年纪,竟然还有一番自己独到的见地,真是了不起。”
“可我觉得,不论男女,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更好。”琅轩轻咳两声,不动声色道。
云蕖同意地点了下头:“我也这么想。”但很快,她的眼神有些飘忽,自嘲道:“只是但愿能如此吧。以我们的身份,谁说得准呢。”
从前云蕖或许还能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如今她已然成了西昭的王姬,她日后的婚事,怕也会成为帝鸿叱罗对外,又或是对内联姻的筹码。从古至今,王家子弟的婚事本就如此,如何由得各人选择。
瞥见云蕖伤情的神色,琅轩错愕了一瞬,目光骤然暗沉了下去。他凝视着远处,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透着令人胆寒的怒意。片刻,那种怒气从他的眸中褪去,他的唇角一如往常般勾起一抹微笑,只对云蕖说道:“阿蕖且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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