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本如死水,波澜不惊;历史诚如疾风,搅乱当时。待风过浪静,了无痕迹。却在人心哺育出万千沟壑。
谈判并不顺利,这早在战败——甚至是应战时,便已预料到。谁想坎坷歧途又横生枝节——以狂热的民族主义为战争注射热血,必然导致极端的复仇,不因胜利而熄灭丝毫。
出事时,长行和一众下人留在宾馆打理大人们的住所,忽听楼下汽车纷乱的刹车声,紧接着是密集凌乱的脚步声,下人们一股脑儿涌到窗户跟前儿张望,脸上布满无知的好奇与兴奋,整个宾馆如罢工的蜂巢。口耳相传间,说是李大人的车驾遭了袭击,一个日本人朝李大人开了枪。
以讹传讹,遇袭的场面越传越盛大,下人被规束在各自的房间里,不得肆意走动。长行倚坐在墙角,打量着一直看向窗户外的仇九,问道:“你在看什么?”
仇九没理他,但是收回了目光,还拉上了窗帘。长行嘴上悠哉,心里惴惴,他私会舟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仇九知道与否无所谓,他只怕家里那几个他需要请安的人知道。
于是长叹道:“谁承想出了这档子事,早早儿回家得了。”转颜又笑,“小鸟,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仇九闭目塞听,长行锲而不舍,挪动身子凑到他脚边,仰面笑道:“仇九,啁啾,鸟鸣啁啾,你的名字又热闹又快活,本人怎么是个大冰棍?”
仇九忍无可忍,张开眼睛,声音低沉:“你就不在乎吗?”
“什么?”
“中国战败,李大人遇袭,割地赔款……”
长行听他语中含苦,不免紧起身,眼神也肃穆了,唯留着嘴角挂上僵笑,像一层裱糊矫饰。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老百姓的日子就不过了?”
仇九终于正眼瞧了他,目光有惊异,就好像长行一下子长大了,可转瞬即逝,又不说话了。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人在上楼,在他们门口停驻,下一刻直挺挺地推开房门,是伍廷芳身边伺候的下人,他一路跑来的,此刻气喘吁吁,冲进来拽了长行往外拖,一边断续地道:“祖宗诶,快跟我走,李大人找你呢!”
长行拽得几个踉跄,甩开他的手,整理过衣衫,迈开大步向楼下走去,将报信的下人远远地甩在身后。那下人来时跑了许久,嗓子眼火辣辣地泛着腥气,此时断也不想受折磨了,便只抻长了脖子,在长行身后喊着李大人的房间号。
他喊完,长行早拐了弯,不见了。
大人们的房间安排在春帆楼最静谧的角落,花园层围,如世外桃源。此刻花开正盛,粉白簇得一大团,颇有些少女情姿。长行心里有了舟水,不好这口,一个眼神儿也没留下。李中堂的房间本在视野最佳的二楼,为方便搬运,暂时安置在了一楼最大的房间。
战败国使节挨枪,战胜国百口莫辩,加大了安保力度,求天告地李中堂大人身康体健,全然看不出大杀四方时的狠戾。长行初到楼口,两个把守的矮个子日本兵拔出刀来,不让他进,最后还是里面的小厮听到动静,过来把他领了进去。
进客厅拐过一家中式屏风,进了卧房。李中堂像根枯枝,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面皮熏得焦黑,整张脸铁铸的一般,纱布盖住左眼及颧骨,缠了半个脑袋,他太老了,呼吸都看不真切,一时不知他还活不活着。
下人凑李中堂耳边,报了声“长行到了”,李中堂没睁眼——双眼同气连枝,睁开一个,另一个即便不掀眼皮,眼球仍要使劲,抻得颧骨上的伤口更疼——叫人把他扶靠在床头,朝长行招了招手:“你来,”又对其他忙里忙外的人道,“都下去吧。”
长行等人都出去了,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细细打量李中堂的精神,见李中堂嘴唇泛白,便从床头柜子上端起茶杯,触手辨了辨冷热,拿棉花往里沾了沾,然后润润李中堂的嘴唇。
李中堂扒开一条眼缝,突兀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似的:“知不知道为什么找你来?”
长行道:“不知道。”
“如果年轻人都是你这般劲头,我这趟就不白来。”
窗外日头正好,鸟儿喳喳叫,它们倒是不分国界的吵闹,衬得阴影中卧床的枯枝如萧瑟冬景。
长行在这融融暖意中,几番张口,终不忍说谎:“得到消息的时候,我盼着你就此去了。”
李中堂闻言哈哈大笑,抻到伤口,又哀叫一声,长行忙扶住他的头。
“实不相瞒,枪口指着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李中堂道,“这一枪打死我,千古骂名就落不到我头上,还能博得个以身殉国的美名,大清还能就此做些文章,少割几亩地,少赔几两银子……可这活儿,总得有人干。”
长行低着头,目光坚定,轻声道:“这场仗,若一直耗下去,日本必败。”
李中堂摇头道:“我们这些处在安全区的人,没有资格歌颂苦难与牺牲。”又欣慰道,“不过你小小年纪,能看清这一点,也是难得。我老啦,朝廷也老啦,但中国不老,未来要看你们的了。”
长行闻言怔住,俄而瞪大了双眼,看向李中堂。李中堂泰然自若,拢袖莞尔,让长行想到了庙里供奉的佛像,悲悯的,超脱的,又是疏离的。
“大人,朝廷就是中国。”
李忠堂摇首不语,转而道:“你有没有爬过山?”见长行点头,又道,“喜欢上山还是下山?”
长行笑道:“自然是下山,上山时纵然两旁争奇斗艳,目不暇接,看多了也就觉着腻味,反倒更累;下山多轻松,多舒服。”
“我更喜欢上山,因为到了山顶,接下来不论做什么,都是下坡路了。”李中堂道,“在其位,谋其政,恭亲王劝我当退则退,可是陷得深了,早就退不了了。等这次回去,我这一把老骨头,可算能歇歇咯。”
长行陪着笑了笑。二人苦中作乐,到了中午,医生来换药,长行才回去,和大家一同吃了饭。有好信儿的听说长行得了脸,忙挤眉弄眼凑上来打听,长行只道是李大人叫他去逗鸟解闷的。想起长行会说鸟语,众人无趣,便都散了。
李中堂这一枪价值连城,又一轮讨价还价之后,日方免了一亿两白银,但割的地,一寸也不能少。最后的谈判现场,长行也在场,负责照看虚弱的中堂大人。在场的日本人像饿极了的狼,目光里闪烁着攫取的绿光,而他们是无路可退的羊。
在协议上落笔的那一刻,长行别过眼去,不忍看那只年迈颤抖的手。那团黑黢黢的墨似有千斤,像一簇乌云,压在乱蓬蓬攒动的顶戴花翎之上。他知道自己亲身参与了历史,就像一枚沾了红泥的印章,要牢牢地印刻住这段记忆,它就此活了,身挂乌云和红泥,万万岁地活。
盖棺论定,虹销雨霁。两张薄薄旳纸妥当地收入匣中。日方换上轻松的笑意,无视对手的沉痛,其中一人拍了拍手,大厅安静下来,长行正疑惑,难道还有节目?只见一个佃户打扮的人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只笼子,里面拴着一只红隼。
日方末尾的一人拦住他,佃户点头哈腰地献上笼子,击鼓传花一般,送到李中堂面前。
日方第一代表伊藤抚摸着笼子,笑道:“听闻中堂大人来时,看中了一只红鸟,日本不如大清地大物博,却也寻到了一只,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中堂大人笑纳。”
长行早就看出他们的打算,心中紧了又紧,却见笼子里的鸟眼神木讷,已全然被驯服,与桀骜灵动有云泥之别,便知道不是海梦凪,心下稍定。
这礼是打朝廷的脸,断不好收的。素闻这个伊藤对中堂大人推崇备至,甚至自称是中堂大人的学生,这段时间虽然在谈判桌上寸步不让,私下倒也极尽殷勤相待,听说他在中方抵达之前,细心体贴地叫人将春帆楼的房间布置成了中式。因而不知此举是他一厢情谊,还是别有用心。
李中堂颤巍巍地起身去过手杖,长行立刻搀扶住他,只听他冷声道:“我大清不喂日本的鸟。”
日方的厚脸皮全世界出了名,伊藤色不少改,跟着站起来:“这是鄙人对中堂大人的一片心意。”
在场的中国人一秒也不想多呆,随着中堂脚步陆续向门口走。伊藤见到其中有随行的医生,便问道:“中堂大人的伤还好?”
医生道:“还好。”
中方的翻译尽职尽责,一句不拉地翻译着。已步至门前的中堂大人停住脚步,狠狠一磕拐杖,冷哼道:“死了才叫好。”
中方代表们面面相觑,大清输怕了,不是谁都有底气一逞口舌。伊藤精通中文,闻言笑了,并不计较,中方代表们松了口气,簇拥着中堂大人继续往外走,猛地背后传来一声枪响!
有几人大惊失色,尖声惊叫,抱头逃窜;长行倏然转过身,眸色凌厉;一旁的中堂大人老迈年高,慢腾腾地转过半边缠着纱布的脸。
伊藤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小巧的手\\枪别回裤子,望着中堂大人,礼貌地,微微欠了欠身。
一旁桌上的鸟笼里,红隼栽歪笼底,悄然无息。它的脚上仍栓着锁链,身下一摊血,如同羽毛般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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