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巴:“怎样的代价?”
莫瑟夫没有直接回答,逃避是他的美德。
“侦探,你知道为什么废弃的圣米歇尔修道院会被改建为监狱?因为公爵大人需要一只牢固的笼子,来关押他心爱的恶犬。”
他又吞下一大口酒。
“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真正的上等人啊,他们无休止地享乐,终于感到空虚,为了寻求刺激,爱上了命悬一线的搏杀——但绝不拿自己金贵的性命冒险,而是培养打手,下注取乐。‘斗兽场’就是这样出现的。
“现任诺曼底公爵,也就是我们尊贵的德·蒙蒂霍大人,他的恶犬可是‘斗兽场’的常胜将军,那是他一手培养的。据说,公爵亲自挑选了一批强壮的‘幼犬’,让他们相互厮杀,为了保持他们的凶性,甚至让他们吃下对手的心脏……活到最后的,就成了最凶悍的杀神,也是如今公爵最心爱的‘恶犬’。
“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是仆人们之间磨牙扯淡的夜谈,没人把它当成真。你见过公爵本人就知道,他英俊儒雅,举止高贵,是贵族中的贵族,绝不可能做出如此血腥邪恶之事——曾经,我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我成为圣米歇尔监狱的典狱长,也就是——公爵大人的看狗人。”
莫瑟夫放下空酒瓶,对着辛巴恍惚一笑。
“作为国王的代理人,公爵反对死刑,将许多死刑犯改判为终生苦役,源源不断地塞进圣米歇尔监狱。我在许多年后,才逐渐明白了他的用意,我想,侦探先生,现在你也明白了。”
辛巴感觉如同吞下了一大块冰,沉沉地、冷冷地坠在胃里。明明是晴朗的春末,却遍体生寒。
“你是说,”他说,“偌大的监狱,几百名囚犯,不过是公爵为‘爱犬’置备的笼子和……饵料?”
“并非全然如此。”莫瑟夫摇了摇头。“知道吗,自从圣米歇尔监狱设立以来,整个诺曼底地区的治安都好了很多,因为没有哪个罪犯想被关到这儿来。而……‘跳崖自杀’的犯人,我想,每年至多只有一个。”
“你一直清楚,并且默许了酒窖之事?”
“开始我并不知情。第一名囚犯失踪的时候,我没有在意,第二个、第三个……我开始怀疑,但又能怎么办呢,冒着失去一切的代价去追根究底吗?我想,公爵大人正是看准了我的软弱和贪图安逸,才选我做看狗人的……有意无意地忽略疑点,草草结案,后来干脆把它们丢给下属,不再过问,我几乎忘了这些事。”
莫瑟夫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推卸责任、博取同情。
可他自己有没有去地窖去看一眼呢?看看毒牙脸上的表情,试想桶中那些人,是在何种恐惧和痛苦中惨死的。
辛巴突兀地问:“你喝葡萄酒吗?”
莫瑟夫有点懵。“嗯,当然……你想来点儿吗?”
“算了,我喝不下去。”辛巴靠在沙发上,有些厌倦的模样。
他说:“何必对我说这么多,典狱长大人?我又不是正义天使圣米歇尔,不会历数世人的罪恶然后降下审判。我,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私家侦探罢了。先是坠亡的戈蒂埃,又是血字、死老鼠、蜘蛛,这些已经够我忙活的了,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侦探竭力摆出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我只想抓住蜘蛛,然后拿着委托金,享受一个悠长而平静的假期,远离阴冷潮湿的岛屿,忘掉所有血淋淋的画面。”
莫瑟夫犹疑地看了辛巴一眼,缓缓躺回靠垫里。他摇了摇铃铛,要仆人端来一碗醒酒汤,慢吞吞地喝完,又掏出手绢擦汗。
他紧张的时候,总是止不住地流汗。
辛巴不慌不忙地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烈酒。“唔,酒不错。”
莫瑟夫终于做出决定。
“你喜欢吗?尽管拿去喝吧。岛上湿冷,时不时喝点烈酒对身体很有好处,我习惯每天睡觉前喝上一小杯……”他絮叨半天,话锋一转。“侦探先生,现在看来,这个蜘蛛远比你我想象得棘手,我认为有必要将原先约定的委托金翻倍。稍后,我会派人将全款送到你那儿。”
“全款?”辛巴挑眉,这行的规矩是完成委托再结尾款。“万一我抓不到蜘蛛呢?”
“我对你有充分的信心,坚持支付全款。”莫瑟夫郑重道,“即便真的抓不到,你所付出的努力也值得这个报酬。”
辛巴朝莫瑟夫举杯,小心不让嘴角的笑容显得太嘲讽。“那么,感谢您的慷慨!”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注视着剔透的水晶杯。“那么,费尔南……”
莫瑟夫似乎有些受伤,他勉强笑了笑。“放心吧,老费尔南正好端端地待在这栋楼的客房里,我们有二十年的交情了,怎么会难为他?他是个好人,就是太执拗……过段时间,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落定了,你还会在值班室见到他的。”
辛巴点点头,状似随意地提起:“还有件事。既然蜘蛛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我想,是时候丢掉‘囚犯’的外壳了。”
“呃,恐怕……变换身份没有那么简单。假囚犯入狱,终究不好解释。如果是为了查案方便,有更好的办法:我可以派一名了解情况的狱警做你的助手,怎么样?当然,名义上,你得是他的助手。”
辛巴心中暗叹:果然,莫瑟夫不愿意澄清他的身份。只要背负囚犯之名,没有典狱长的准许,他就不可能离开圣米歇尔监狱,除非越狱。
“这位助手是?”
“金牙,你们不是很熟吗?”莫瑟夫堆笑。
“行吧。”辛巴捞起茶几上的两瓶酒。“这个我带走了?”
“尽管拿去!虽说还得委屈你住牢房,以后就不必去纺织车间了,餐食酒水也另外有人送去。”
两人又说了一堆客套话,辛巴才起身。莫瑟夫又把金牙叫进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后者朝辛巴露出一颗金灿灿的牙齿。“这么说,侦探,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他伸出一只手来。
辛巴也笑眯眯地同他握手。“合作愉快。”
……
也许因为莫瑟夫最终决定收买辛巴,而不是采取其他手段,离开奇迹楼的时候,他不再被众多狱警环绕,身边只有金牙。
两人走到僻静的楼梯间,窗洞外投入明媚春光,远方海面波光粼粼。阳光下万物洁净,一切丑恶血腥都被埋葬在幽深地底。
辛巴停下来,望向窗外。
一旁,金牙幸灾乐祸地瞅着他。“侦探,我早提醒过你。”
——“我要是你,可不挣这种要命的钱。”他在旅店第一次见到辛巴时,就这样说。
辛巴问:“红房子酒窖里的事,你一直都知道?”
当初他向金牙确认红房子有无地下室,被对方糊弄过去了。不然,他可以在第二次审判之前找到阿兰,制止蜘蛛。
……可这样一来,没有蜘蛛留下的“惊喜”,他和费尔南也无从发现酒窖的藏尸。
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金牙倒是一点儿也不惭愧,大方道:“猜到个七七八八吧,毕竟在圣米歇尔监狱待了这么些年。”
“什么破地方,没一个好人。”辛巴长叹。
金牙听了直发笑。“好人也不该到这儿来啊。”
辛巴一哂。莫瑟夫是纠结的伪君子,金牙是自洽的真小人,相较而言,他倒更喜欢后者一点。
初见莫瑟夫时,他曾判断对方“或许算不上好人,但因为性格软弱,也做不出过分的坏事”,如今看来,真是大大地小瞧了他。人心的幽暗,可以被权力无限放大。
这时,金牙点起香烟,一本正经地说:“侦探,其实我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没开玩笑。告诉你,我蛮可以做一名制服笔挺、受人尊敬的宪兵,却选择来这所乌漆嘛黑的监狱当狱警。”
“不是因为这儿有油水可捞?”
金牙把嘴一咧,露出晃眼的门牙。“当然,那是重要的原因之一。”接着正色,“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为了贯彻我坚强的正义感。”
“……”
他拿烟头指着辛巴。“你自以为比我正义?但那只是软弱的正义,娘们儿的正义,站在大太阳底下轻松愉快的正义。”
辛巴将脸上的嘲笑神色一敛,认真地把金牙看了看,问:“那么你呢?”
“我么,我选择走到最黑的黑暗里。”金牙喷云吐雾道,“圣米歇尔监狱所贯彻的是必要之恶:这里越是凶名远扬,附近的村镇就越安乐祥和。我便是这必要之恶的一份子。”
“……草。”辛巴盯住他,大受震撼。“该不会,你就是蜘蛛吧。”
金牙登时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人不再多说。不一会儿,便见莫瑟夫一路小跑过来,脸颊肥肉乱颤,手中挥舞着一只信封。
“哎呀,差点忘了这个,丹德里恩的来信!”
辛巴接过信封,见火漆已被拆开,看了对方一眼。
莫瑟夫:“我,呃,实在很好奇,就拆开先看了看,希望你不要介意。”
辛巴笑眯眯:“当然了。不过是被一位有教养的绅士背地里拆开窥探了私人信件而已,有什么好介意的?”
莫瑟夫嗫喏几句,转身跑了。
辛巴看向手中信封。
丹德里恩对丝线来源的调查也许可以直接锁定蜘蛛,他当即凑到窗边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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