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弥撒

一夜之间,卡迪夫灰发全白,依旧英俊儒雅,只添几分沧桑忧郁。他不像往常一般与人谈笑,而是长久地,独自站在广场上。

辛巴走过去,从瘪瘪的纸盒里抖出最后两支骆驼牌香烟,把其中一支递给卡迪夫。

“是我害了她。”卡迪夫被辛辣的烟味呛得满眼泪光。他的消息很灵通,几乎与莫瑟夫同时得知关于公爵府的消息。

辛巴抽着烟说:“她有权知道真相,也有权做出选择。”

卡迪夫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还有好多不知道的。”辛巴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深绿色封皮、烫金字迹,《洛朗植物学》。“比方说,这本书究竟从何而来?”

“很遗憾,我还不能告诉你。”

“还?”

“别心急,朋友。”卡迪夫轻声说,“故事的终章,很快就要到来了。”

……

那天,说完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卡迪夫便完全沉默下来。

几天来,辛巴一直暗中注意着他,发现他不是在牢房看书,就是在广场上独自散步,变得十分孤僻。

辛巴有种感觉——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瘟神一直被关押在地牢。莫瑟夫大大加强了地牢的警备,派出一队狱警全天候看守,同时焦急地等待着法官的判决结果。

莫瑟夫在信中特意提醒法官大人:马斯蒂夫力大无穷,残忍狡狯,如果押往其他地方,中途极有可能发生意外。另外,圣米歇尔监狱里有一副现成的绞刑架,正等着派上用场。

结果,法官的判决结果还没到,皮埃尔主教先来了。

主教抵达的前一天,莫瑟夫忙着安排囚犯们沐浴洒扫,准备迎接仪式。辛巴听到消息,抬脚就往值班室走,果然在那儿见到了费尔南。

上次相见时,费尔南还在为酒窖藏尸与圣遗物丢失之事深感痛苦。如今,人虽清瘦了不少,神色却极为平和。

费尔南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辛巴,真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辛巴挠挠脸颊,“不过,恐怕你马上要失望了——圣遗物还没找到。”

费尔南在圣米歇尔监狱待了二十年,就是为了寻找和守护圣遗物。它们对他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可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找不到,也是神的旨意了。”见辛巴十分诧异,费尔南笑说:“其实,金牙的一句话,让我放下了多年的执念。”

“‘在你心里,神的荣光比人重要’,他说的没错。二十年来,我像守财奴一样紧紧看守着圣遗物,对周遭的人事漠不关心。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反思,如果自己不那么痴迷于‘海上修道院’的荣光,多睁眼看看周围活生生的人,也许能早点发现红房子里的罪恶,那些人也就不会接二连三枉死了。”

费尔南握住胸前银质十字架,那是皮埃尔主教上次到访圣米歇尔堡时赠予他的。彼时主教说:“费尔南,你信心坚定,但身处泥淖,要时时擦拭,切勿让心灵蒙尘。”

如果真的“信心坚定”,何必追寻万众瞩目的圣遗物?何必光复万人来朝的朝圣所?

不如就在这泥淖中翻滚,努力拉住每一只挣扎的手。

“荒废二十年,我才明白这个道理。比起‘神的荣光’,唯有人,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辛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所以,你答应了莫瑟夫?”

“是的。”费尔南轻声说,“我答应揭过酒窖藏尸之事,换取改善囚犯们的生活和劳动条件。正如莫瑟夫所说,就算那桩恶事被揭发,对瘟神的刑罚也无法更重了,只会影响典狱长的职位。莫瑟夫还算和善,换一个典狱长,只怕更加严苛。”

“那些尸骨……”

“我会一一收敛埋葬。”费尔南叹息,“只希望风浪就此停息,这片土地别再染血。”

“……但愿如此。”

……

大教堂里。

门窗大敞了一个白天,好让海风吹走车间里混杂着机油、汗臭和羊毛膻味的陈旧空气。

莫瑟夫甚至弄来许多纯白的帷幕,将人力“仓鼠笼”和一排排纺织器械挡住,只留出教堂中轴线作为通道,从正门一直通往唱诗厅。在那里,哥特式的廊柱和玻璃穹顶环绕着祭台和神像。

面目全非的大教堂终于显出一丝圣洁意味。

傍晚时分,大致收拾停当。莫瑟夫亲自过来检查了一遍,吩咐晚上锁好门窗,等第二天主教抵达时,再开启朝向东方的正门。

最后,狱警指挥着几名囚犯在祭台周围摆满香烛,足有上百支之多。烛芯要等第二天才点燃,以免夜间无人时火星燎上帷幕。

天色渐沉,改装的低矮天花板挡住了投进高窗的余晖,教堂里一片黯淡。

两名狱警正要将大门合上,教堂深处突然传出一道声音:“等等!”就见“传教士”纪尧姆往门口走来,他是负责摆放香烛的犯人之一。

狱警问:“咦,你怎么还没走?”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点名时犯人如果没有回到牢房,是要受惩罚的。

纪尧姆虔诚道:“我想把香烛摆得更整齐些。”

两名狱警不由往教堂深处看去。在洁白的帷幕与甬道尽头,唱诗厅一片静谧与幽暗,祭台、香烛与神像都隐于其中。

他们让出纪尧姆,锁上了大门。

……

第二天,潮水退去,阳光将滩涂晒得略微干硬。上午时分,主教的马车跟着向导老乔治穿越沙洲,抵达了圣米歇尔堡。

上次主教来主持弥撒时,犯人们只能在石楼的走廊上眺望,这回竟然得到了面见主教的机会——那是费尔南对莫瑟夫的请求。对于这些已经被律法判处终生服刑的重刑犯,费尔南希望他们可以有机会向神父忏悔罪恶,得到心灵的假释。

囚犯们在牢房吃过简单的早餐,便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列队等候。

大多数人虽然面黄肌瘦、衣裤破烂,还是尽可能把自己打理得体面了些,一个个紧张而肃穆——尽管其中鲜有清白好人,也没几个虔诚之人,但自从戈蒂埃坠亡,狱中发生了太多血腥奇诡之事,他们不由地畏惧起高高在上的大天使,害怕祂的审判之剑斩落在自己身上。

日光盛时,皮埃尔主教身着金色牧冠、白色祭服,沿着长长的地毯缓步来到广场上,身后跟着众司祭、莫瑟夫和一队警卫,费尔南也在其中。

囚犯们跪倒在两边,只看到猩红的地毯与洁白耀目的主教祭袍。

皮埃尔诵道:“我们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神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祂身上。”

众司祭齐道:“阿门。”并将圣水洒在人们身上。

地毯一直延伸向大教堂。随着主教向教堂走去,司祭们开始吟唱圣米歇尔的颂歌:

“上帝使者的王,正义的化身,光明的使者;

你是灵魂的审判者与领路人;

你的荣耀如太阳般照耀着我们,你的尊严如星辰般闪耀;

英勇无畏的挑战者,你的圣音回荡在天堂的拱顶:‘诚如上帝一样!’”(注1)

主教步入教堂。

上午的阳光自门洞涌入,甬道两侧的帷幕莹白如雪,挡住了后面丑陋脏乱的人力轮、梳羊机和纺纱机。

高高的帷幕也收敛着人们的视野,只能看到前方的狭窄景象:挡住两端的祭台,不见左膀右臂的圣米歇尔石像。

颂歌中,皮埃尔主教缓步向前,直抵帷幕尽头。此时,他应当向祭台鞠躬,然后站到祭台后方,主持仪式。

可主教突兀地停住脚步,权杖砸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颂歌戛然而止,身后司祭们略显慌乱地盯着他的背影,却见皮埃尔直直跪倒,主教冠冕险些掉落,两名司祭赶忙上前搀扶,却同样愣在当场。

他们直直地望着前面的神像。

“费尔南,费尔南……”皮埃尔主教回过神来,呼声无力,近乎呻\吟。

费尔南茫然地,在其他狱警、莫瑟夫和诸多神职人员的注视下,来到甬道尽头。

视野霍然开朗,他看到了祭台后方神像的全貌:圣米歇尔右手高举宝剑,金红色剑鞘灼灼如焰;左手端持黄金天平,宝石浮雕琳琅耀目——正是他追寻和守护了二十年的圣物。

费尔南怔愣许久,终于对上皮埃尔的目光,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皮埃尔挣扎起身,站在祭台后,高举双手,对着众人昂声道:“神迹降临,大天使的圣物今日重现于世!”

司祭们流泪吟唱着:“上帝使者的王,正义的化身,光明的使者;你是灵魂的审判者与领路人……”连一些狱警和囚犯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吟唱起来。颂歌在昔日大教堂里久久回荡。

在这狂热的宗教氛围中,唯有莫瑟夫惶恐难安。

神迹降临、圣物现世,对圣米歇尔监狱的典狱长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人们纷纷越过他,往祭台前涌去,莫瑟夫被挤到了人群后方。眼前人头攒动,耳边圣歌回荡,连遮丑的帷幕也被推到一边,极不协调地露出几座森黑狰狞的纺纱机。

莫瑟夫踉跄后退几步,最后干脆调头走出了教堂。

里面有多狂热,外面就有多冷清。海风兜头拂来,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脑门汗。莫瑟夫心绪凌乱地在口袋里乱翻,刚找到手帕,就见一个老头手里举着什么东西,急急忙忙朝他跑来。

莫瑟夫认出,那是看门房的老头。不待莫瑟夫发问,老头便将手上的信封杵过来,大声道:“大人!您交代的,法院一有信就立刻给您送来!”

是瘟神的判决书。

莫瑟夫跳过前文,直奔结论,总算松了口气:绞刑,就地执行。

只要瘟神一死,往日种种,皆与他莫瑟夫无关了。

旁边,门房老头不住地探着身子往教堂里面瞧,好奇极了,又满心敬畏,只敢问一句:“这是……怎么啦?”

种种情绪在莫瑟夫心头滚过,最终他说:“神迹降临了。”

他垂眼看向手中信纸——审判,也来临了。

注1:改自《天使大全·大天使米迦勒》中米迦勒的赞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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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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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米歇尔的审判
连载中凤小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