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一直蹒跚前行,能熬过无法转圜的黑夜吗?
桥上驶过一辆接一辆拉着沙石木材的大卡车,桥洞下我靠着冰凉的水泥桥墩,一张张数着纪乐钱包里剩下的钱,幸好他没有把所有钱都从家里带出来,也幸好我拿了他的钱包去药店买药,我俩其余的东西都留在了那家破旅店,否则可能连回去的车票都买不起,真的要一路乞讨回广河了。
“省着点儿花足够返程的客车票,最多还能吃四天的饭,不过我买的零食倒是没落下,省一点还算宽裕,明天……”我将钞票叠好,重新塞回小小的钱包里,“明天……我们早一点到县里,应该能找到她吧?”
夕阳在荒凉的乡镇边际留下一道贴着地面的橙色光线,远处低伏的绿草与挺拔的绿树都被染上了晚霞的颜色,映衬着他瘦长的身影,他是这画中唯一的重点,我只要粗略瞟上一眼就知道这幅画是因他而存在的,橙色渐浓,一缕紫辉在渐变色的天空逐渐升起。
我想起他涮笔时颜料溶进澄澈的水里,他有许多调色盘,却都因用完了没洗而堆叠在家中阳台的角落,我曾试着把它们泡在水里用刷子刷干净,虽然还是不能洗得跟新的一样,但好歹是能继续用了,可他似乎已经不想再用它们,每次我看他把颜料胡乱挤在卡纸上,笔刷蘸取颜料,在画布上画出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即使画过几百上千次,他仍旧觉得这张脸需要继续打磨。
我坐在一块枕头形状的石头上,望着他的背影,就像在看一只站在冻结的河水上不停用嘴啄着冰面的鸟,他在乱石堆里翻找了许久,一如儿时玩过的寻宝游戏。
终于,他拾起一块烧过的煤渣,在桥洞一侧的墙面上落下灰黑色的一道线,慢慢那条线在他手下变得曲折蜿蜒,好像杂乱无章的杂草丛里开出了象征着与命运抗争不屈不挠的野花,接着是葱郁的槐树,是就要倒了的土墙,是站在院墙上啾鸣的杜鹃鸟,是我看过却画不出来的一切。
他走到我身边,又带着我回到那幅画前,用他灵巧的手包裹住我笨拙的手,我的目光落在他凸起的指骨上,认真跟着他的手在墙上落下一朵并不算好看的花,在他画出的那一丛里显得很是突兀,花茎、花叶,最后是角落里的顽石。
他收笔松开我,“静物不是死物。”说罢转头望向桥洞外的夕阳,落日余晖如潮水般一退再退,“观察事物的结构与光影,分清轻重主次,多画,画姐姐喜欢的,总会画好。”
“姐姐知道吗?有的人会为了画好一幅画一遍又一遍解剖尸体,有的人会利用禁忌来激发出创作的激情与灵感,人们利用恐惧、兴奋、仇恨,甚至是情与爱。”纪乐说着牵起我的手向后退,直到我俩的背靠在对面的墙上,一簇花在夕阳下,野草将它衬托得坚毅,石头将它衬托得摇曳。
我似懂非懂,“解剖尸体……”
“通过解剖观察人的骨骼、神经、肌肉,从而能将人像画得更传神、更自然。”他解释。
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总会使一些人生出好奇心,那种脱离理性的刺激才能拯救一下麻木的感官,可那些东西的归途大多是在几次看似爽快的背后不知不觉将人推上无法挽救的绝路,所以有人说艺术家多是疯子。
我听着有点不适,想起他画中那个倒在血泊里颈椎骨断裂的女人,血腥且极具视觉冲击,我有些不安望向他。
他看着我大笑起来,胸膛随着笑声起伏,“不不不,我不会的,相信我。”
我从他的手心里拿出那块就要碎了的煤渣,在身后的墙上留下一只卡通兔子。
他虽然嘲笑我画的大脑袋兔子,却在兔子旁留下了相同的另一只,只不过他画的那只被用煤渣一点点涂黑,“黑兔子是你,白兔子是我。”说时指着那两只
“不对,白兔子是纪乐,黑兔子是……你。”区云两个字如果不是必要情况下我还是不情愿对他说出口,大概是因为我从根儿上就不认可他这个人格,虽然他一次次向我表明他与纪乐之间的不同,纪乐承载着他短短十七年人生之中余下不多的平淡,至于“区云”更像是一个垃圾桶。
我趋利避害般将这想法抛诸脑后,两只手交叉握在一起,让了让身,夕阳在墙上留下我俩的剪影,一只大灰狼张着嘴巴动了动耳朵,“嗷呜”一声“狼嘴”咬在了他的手上,然后又变成了和平鸽,在并不算光滑的墙面上扇着翅膀。
我笑着用一双手在他周身飞来飞去,“如果有可能,等一切结束之后你一定要好好画,以后说不定可以以此谋生,不要因为憎恨放弃区捷提供的资源,那是你应得的,你的未来一定会很光明,我之前买过一本美术杂志,我看过杂志上的作品,说实话我并没觉得比你画得好多少,那个人叫什么来着?裴丹?他在省美术馆开过画展,如果是这样,我觉得你也可以。”
我俩就地坐下,他问我:“那你呢?”
我放下了手,蹙眉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自己从没有热爱的东西,上学是因为同龄人都在上学,学习是为了让父母开心,乖巧是怕被老师针对,脾气好是怕跟同学产生摩擦,天还没完全黑,桥上的路灯恰在此时打开,灯光照亮我摇头时的迷茫表情。
“那就画兔子吧。”他在墙上打了四四方方的格子,格子里有一只叼着麦草淋雨的兔子,接着他在兔子的脑袋上画出一道弧线,我立马抢下他手里的煤渣,他望着我有些发愣。
“别画了,我知道,四格漫画是吗?”我随手将那块煤渣扔进夜色里,一石落,百萤起,杂草丛纷飞着荧光点点。
他是要画轿车的车顶吗?
是要画那场雷雨吗?
赵某刚虽然进去了,既然还有其他的受害者,他们报案了吗?他们保存好证据了吗?他们愿意站出来说出真相吗?我下意识觉得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
“我要画一把伞。”他看向我扔煤渣的方向不经意露出了笑容,像是曾经一再咀嚼着日历上黑色字迹留下的喜乐,他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被唤出来,痛苦才能让他感受到是在真切活着,“但现在没有伞了。”
天空真的像他涮笔时杯子里装的水,一重色盖住另一重,起初还可感叹一下颜色的艳丽,几个来回下去就变得浑浊不堪,深紫不是深紫,深蓝也并非深蓝。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羞愧,搓着手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姐姐太过于紧张了。”他牵着我的手,后脑勺靠在墙面上,将腿伸直,伸到我看不见的黑夜里,像是踩着一滩泥水,又像是踏进沉沉的雾霭,他说:“时间会给我们答案的。”然后把我的手掌当做画布,一遍遍在上头画着像是扇子般的荻花。
可你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
我踟躇不敢开口问,在心里装上一对雨刷器,刷掉一切不愿意正视的东西,用闲下的那条胳膊抱紧屈着膝的一双腿,“我觉得你可以的,你想开画展吗?”
“开画展在你看来是很厉害的事情吗?”他回头望向我,夜色里一双眼晶莹发亮,桥洞里越来越黑,桥洞外灯光淹没了月色。
“我不知道,应该吧,我只知道写作的人向往出书,有更多人看到他们的作品,运动员向往参加奥运会,能够站上最高的领奖台,吴佳慧向往每次考试都拿满分,这样她就能摆脱万年老二的外号,成为全校第一。”我双眼弯弯,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笑出声。
“吴佳慧?”他虽然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却也附和着我笑,笑够了才略带不解的表情问。
“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很聪明,很漂亮,她总是在考试来临前生病,所以每次都拿不到理想的成绩,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全班第一,校排名总是比全校第一少两三分,班里调皮的男生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二姐,你连这都不知道?学校排的百名榜你不看的吗?”
他摇头,“没想过会有以后。”
“啊……那可得好好想想了,怪不得你没有早点找到我。”我开玩笑似的朝他笑了笑,“我在上头等过你几次啊,虽然名次不高。”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她,吴佳慧,姐姐很喜欢她吗?”
“不是,她是我班主任的女儿,但她比我以为的还要怯懦、自卑、焦虑,我想这也是一个循环,因果报应,当她妈妈扯着倒数第一那个女孩的头发往墙上撞时,她正坐在全班第一排回头看着,其实第一次我只是害怕,没别的,第二次我害怕中夹着一点好奇,好奇吴佳慧有没有回头看见这一幕,看到后她又会怎么想,不过我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她看不看都不重要,或许这正是她每天都要经历的。”我说完如卸下重担,他则一言不发,彻底陷入了沉思。
“我们做个约定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新鲜的空气像是一碗清甜的酒酿,深沉的夜像是沾满了砂糖的果脯,起落不停的萤火虫就是那砂糖,桥上时不时传来卡车驶过的“轰隆”声,像是倒酒酿时一块块发酵好的糯米结成了团砸落下来,砸开酒水迸溅出细细的酒花。
“约定什么?”他顺着我的话往下问,是个不可多得的捧哏。
我想用一个无法说出口的承诺拴住纪乐,但望着他的脸最后还是只痴痴笑着,“不知道,反正先约定再说,我已经预见明天一定能找到想找的人。”
他的笑声异常爽朗,让我想起夏天拧开冰镇汽水的瓶盖儿,“咕噜噜”饮下的第一口时最为畅快,喝得急了还会撑得嗓子眼儿疼。
“我有点儿困了。”说着打了个哈欠,屁股直往下出溜,他坐直了身子,拍了拍大腿,我把脑袋枕在他大腿与盆骨的窝窝里,三番五次调整姿势,可还是被他的骨头硌得后脑勺不舒服。
“我给你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他将手掌垫在他自己的胯骨上,我一下子好受许多。
“我知道,庙里有个老和尚,还有个小和尚。”我闭上眼,幻想着身下是舒适柔软的床垫子,脑袋底下枕的是会“滋啦啦”响的荞麦皮枕头,盖着的是老棉花打的被子。
“老和尚跟小和尚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被夹在夏夜的晚风里,没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只有漏风的桥洞和落魄的我俩,天为被,地为床,蛐蛐和蝈蝈在草丛里聊得正欢,偶尔插进几声聒噪的老鸦。
我的意识快要游离出身体,下意识接着他的话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老和尚和小和尚”是作者小时候和朋友玩闹时的顺口溜,出处是哪里作者也不知道,类似的还有“猪八戒背媳妇”等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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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Chapter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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