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深渊并不是垂直的井,而是有坡度的坑,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妥协,等不知不觉到了坑底,再想出坑已来不及。
我被他问得发愣,不明白什么叫区捷死了,这世上没有死神笔记本,也不可能真的在纸上写个名字就能取人性命,但还是伸出手摸着他的脸,心中苦涩不知从何说起。
他拉起我的手,果断往草丛的深出快步走去,拂开几处扎人的野草,耳边充斥着虫鸣和自己的呼吸声,远处的夜色里几只看不清是什么的鸟雀在草尖儿上徘徊不落,我俩像是躲避猎人的猎物急促慌张。
数不清踩进了几处坑洼,崴了几次脚,我被他扯着往前跑,直到电筒的光亮在远处的绿树上打出一个圆圆的光斑,紧接着那光斑开始颤抖乱晃,惊得鸟兽四散奔逃。
我听见有人大喊:“站住!”回头就着如流水般的夜幕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几个男人在黑暗之中奔跑,金属钥匙串“哗啦啦”响个不停,声音越来越清晰,纪乐捏得我手腕生疼,我像是风筝被他放飞在沐浴着月光的野草地里。
面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我俩都还没反应过来,纪乐就被一个壮汉按倒在地,脸挨着地面,短短的草茬儿在他的脸上划出几条血印儿,一双手被反铐在身后,“放开我!放开!我不跟你们走!死也不跟你们走!”他嘶哑怒吼奋力挣扎。
“你放开他!”我刚要上前从身后冒出两个男人站在我身侧,一左一右恰好是个“凹”字,低头看了一眼拦住我的两只手,抬手一扬想要从底下钻过去,没想到他们早有防备,“你们干什么!他又不是杀人犯!”
场面一时极度混乱,很快我就被拉扯到一旁,凹字两边守着我寸步不离。
“姓名!”壮汉没工夫搭理我,用膝盖抵着纪乐的背大声问,见得不到有用的回答便又问:“你叫区云是不是?!你为什么跑?!”
纪乐一改状态,闭上嘴什么都不肯说。
壮汉又等了一会儿,“哟,小小年纪,还学人家沉默抵抗呢?走,带回去!”
纪乐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起胳膊,即使不情愿也不得不原路返回,他路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很快被人按下脑袋,我伸手想扯住纪乐的衣服,那壮汉一双虎眼一瞪,吓得我缩回手,“我们没做坏事!你们不能这样!”
“他怎么回事我们会调查清楚,你俩是什么关系?!”壮汉疾言厉色,说时摆了摆手,让那两个人把纪乐先押回车上。
我也想学着纪乐沉默抵抗,但终究没有那样的胆子,“朋友。”说完别过头去。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本正经说教道:“什么朋友大半夜往荒地里走,你是个小姑娘,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往危险的地方去,你说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你爸妈怎么办?他们还活不活了?!你这是交友不慎!跟我回派出所!叫你爸妈来派出所接你回家!”
活不活?我在心中嗤笑,抬起头直直迎着他的目光,把心里的气恼都发泄在他身上,“没有人会来接我回家!我没有家!我!没!有!”我冲他大声说,说完了才意识到那是警察,遂态度又软了几分,“能不能别给他爸爸打电话。”
壮汉见我如此,一撇嘴笑了,“现在这小孩儿,态度转变还挺快,我跟你讲,你们这种未成年早恋私奔的戏码我看多了,不要想躲过警察的眼睛,这给你俩能耐的,不好好上学,还跟警察打上太极了,你们还是未成年人,这事儿你俩做不了主!必须联系监护人!”他从兜里掏出手机,飞快按下几个按键,电话接通后他朝着话筒说:“对对对,就俩小屁孩儿,找着了,一会儿就回去。”
我也急了,等他打完了电话理直气壮撂下狠话,“要是你们把他爸叫到派出所来,还是别放他走了,他爸是个家暴狂!肯定会打死他!到时候你们就去纪家收尸吧!水落石出的案子你们满世界找报案人,父母家暴子女你们管都不管!”我压抑着心中的厌恶,想起了伪装成人的恶鬼区捷,也想起了懦夫王学儒。
“纪家?”壮汉停下了脚步,有点诧异,这里没人姓纪,跟纪家有什么关系?
“对,纪家,纪明水产的纪!”我抢着答。
他歪着头,手机屏幕上的光照在他脸上,是个长相很粗犷的人,浓眉大眼大鼻头,皮肤粗糙得比月球表面更甚,打眼看去像是早年间门上贴的门神,“纪明是他什么人?”
“纪明是他外公!”我继续抢着说。
“好,我知道了。”他点头,在手机通讯录里翻找出多年未曾再拨过的电话号码,上面的备注着“野哥”。
“你知道什么了?!”我追着他问,非要刨根问底在他嘴里听见他说出不会找区捷才肯罢休。
“我会联系他舅舅来接他,但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些问题要问他。”拨通号码,手机里“嘟”了几声还是没人接,屏幕自动跳转,他蹙眉盯着那一串数字叹了口气,自顾自嘀咕了一句:“难道换号了?不能啊,算了,一会儿再打吧。”说完转头向我,“我们再来谈谈你的事儿。”
“什么事儿?”我低下头,跟在他身边,他往前走一步,我就也往前走一步,我怕他非要找王学儒,王学儒只会嫌我麻烦,不知道王学儒来了之后会不会给班主任打电话核实我有没有办理住校,接着可能会骂我一顿,然后继续对我放任自流。
那还不如别让他知道,我根本不想见他。
“你爸妈的电话是多少?”他直言问,走着不忘替我除去前路的阻碍。
“我没有爸妈。”我不假思索答。
“谁没爸妈?孙悟空石头里头蹦出来的?谁是你监护人?”他继续问,高大的背影映衬在熠熠星光下,像是一座移动的小山,暂时替我遮风挡雨,赶走朝我疯叫的野狗,当草丛里跳出一只野猫时,他站在前头对我说了一句:“别怕,是野猫而已。”
“不知道,没有。”眼看着快要走出这片荒地,野狗响亮的叫声把我吓破了胆,差点跳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那你住在哪?”壮汉停下脚步。
“纪……区云家。”我指了指远处被按着身子塞进轿车里的纪乐,那时他还剩半个屁股撅在车门外头,等壮汉警察抬头时,轿车门已经关上,我低下头喃喃说:“我们是同学,初中就认识了,我爸妈离婚之后我没地方可以去,就寄住在他家,是正常的朋友关系,真的没有早恋……”
“没早恋你俩不上学跑去清岭干什么?!”他斜楞我一眼,好似认定了我俩的关系有猫腻儿,偏偏去清岭的真实目的我还真说不出口,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那件事我还没跟纪乐商量,微微张开的嘴不得已只能闭上。
他瞥了我一眼,一副早已了然的模样,走出荒地时他站在柏油路上第一时间跺了跺脚,捏着裤腿抖了抖草叶儿灰尘,头都没抬就问:“你爸妈离婚法院怎么判的?把你判给谁了?他们都不管你吗?”
我摇了摇头,忘了他没直身看不见,“他们都再婚了,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没有我的位置。”
壮汉挠了挠头,五官纠结在一处,脸上像是包子般起了不少褶儿,他掐着腰站在轿车旁,我没明说他也听得懂我的意思,一个脏字儿卡在嘴边儿,警察的身份拦住了没能吐出口,转身上车时才小声嘀咕一句:“开车都得考证,什么人都能当爹妈。”上了车之后摇下车窗,撇了撇头招呼我,“上车,我叫马驰,不是英文名,草原上的那个马,奔驰的驰,我先带你回派出所,等弄明白你俩了,再研究你的去处。”
上车后我面向车窗外,街道上看不见一个行人,昏黄的路灯照亮每一栋低矮起伏的楼房,当车开得快些时高高低低的楼顶连成一条线,飞快在我眼前飞过,像被风吹走的蛛丝,又像舞起的水袖。
如果说晚上七八点钟是广河一天中的迟暮,那么晚上九点钟就是广河闭息的分界线,九点之前奄奄一息,九点之后彻底断气,眼下起码十一点。
马驰打开转向灯,车“滴答滴答”响了一阵儿,这辆破轿车一路开,一路响,后备箱似乎关不严,压着个小石头都要跟着“咣当”两声。
“什么破道,多少年了也不修一修。”马驰随口抱怨,说完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恰巧我也正因被夜风吹乱了头发而转回头,两人对视刹那我有意躲过了他的目光。
“既然你说不是叛逆私奔,那你说给我听听,你们俩小崽子,跑去清岭做什么?”
马驰一路上挂挡换挡,我低眸看了一眼他忙碌的手,想了一下含糊其辞:“找朋友。”
“什么朋友?”他继续问,像是父亲似的要对我和纪乐负什么责任。
我觉得奇怪,更觉得不适应,张开嘴却答不出关于林海和郑迪的任何事,哪怕是纪乐的事也无法自然而然说出口,我没有资格替纪乐做这样的决定,遂抬起头,抱着豁出去的想法,盯着镜子里马驰一张正义凛然的脸反问他:“这跟清岭报警那件事有关系吗?”
马驰被我噎了一下,“没有关系。”
“那说不说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我的**。”我像是刺猬一般炸开背上的刺,以掩饰我心中的不安。
广河的夜色说不上美,也可能是我不觉得它美,夜色如深海,淹没眼前绝大多数景物,派出所的那盏灯成了无际海面上唯一的灯塔,视线穿过夜色,像一支羽箭,最终落在亮闪闪的警徽上。
马驰不再问我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网络上疯传一句话,新一代是垮掉的一代,我估计他对我也没什么好印象。
“如果你想做的事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你还会继续做吗?”
他将车停在派出所门口的停车框里,停车手法行云流水,颇像是电视剧里的赛车手,挂了手刹后没急着下车,耐着性子跟我聊了起来,“比如说,举个例子。”
我望着悬在半空的派出所牌子,上面几个字写着“城头街派出所”,偶尔有几个人进进出出,每一个都行色匆忙,“比如你为什么当警察?坏人是不可能抓干净的,就像清岭那件案子,那女人已经死了,就算你们抓到了凶手她也回不来了,有什么用呢?”当然也包括纪乐与林海的遭遇,我在心里默念。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别干警察了?都回家种地?”马驰听了我的话笑了笑,门神般的脸上露出几分憨厚直爽,“这就跟愚公移山一个道理,难道怕噎着就不吃饭了?出生是死亡的倒计时,也没见哪个人一出生就想死吧?你不努力怎么知道做不到?”说罢,他收拾好皮夹证件,拿起放在副驾座位置上的外套下了车。
他把我当成一个可以沟通的人,而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随意敷衍糊弄两句。
马驰站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等我,我这才恍然发现就算我和纪乐没被警察带回来,按着原定的路线顺着那条大坝一直往前走也会路过派出所门口,兜兜转转走的却是相同的方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