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中升到高中,我在二中待的这几年见到警车和救护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是纪乐,这一次是吴佳慧,周老师会一点急救,跪在走廊里检查吴佳慧的状况,她伸手去摸吴佳慧的额头问:“怎么这么烫?佳慧发烧了?!”
邹老师没回答,只是一个劲儿问打急救电话了没有?她慌乱至极,甚至忘了还有条骨折的腿,想起后也只能爬走给周老师让开位置,再也没了往常凶巴巴的模样。
只要一考试,吴佳慧必然发烧,三十九度打底,有一次干脆到了四十一度,整个人像是只煮熟的螃蟹,她和那个轻微智障但体育极好才勉强得到留在二中机会的女生不同,成绩是吴佳慧的命,总给我一种错觉,那就是她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考场上。
担架员抬着担架从楼下飞快跑上来,女医生背着急救箱一路小跑跟在后面,这下子二中上上下下无人不晓这场意外,教导主任看见这场景,站在楼梯拐角往嘴里倒速效救心丸,然后大喊着:“都回教室去!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考试又考好了是吧?!能考上好大学吗?!净是外路精神多!”
学生们悻悻回到教室各自的座位上,周老师在走廊里跟教导主任聊了一阵儿,至于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我只知道她回来时连步伐都沉重了许多,站在讲台长长叹了口气。
她说:“校安全宣讲取消,暑假期间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不要去河边海边玩水,不要去人员构成复杂的地方,不要夜不归宿,去哪之前要告知父母,遇见危险第一时间报警,都听清楚没有?!”
所有人都嬉皮笑脸说着听清楚了,但认真听的其实没几个,大家窃窃私语,讨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更有甚者事后诸葛亮,说早已预见了吴佳慧会有这么一遭,直到周老师宣布放学,收拾东西走出教室门,多数人还是三两作伴继续讨论着这件事。
“秋荻。”周老师忧心忡忡站在讲台上望着走在最后的我,夕阳余晖快要尽数散去,像是将死之人最后一口气吊在教室一侧的墙壁上,海鸥在广河到处都是,跟电视里广场上的鸽子一样肥,几只肥鸟的影子匆匆掠过墙面,学生渐渐走光,只剩下我俩的教室安静而可怕。
我的双脚停在讲台前,抬起头看着她的脸,即使她再怎么努力试图掩盖住疲惫的神情也还是会露出马脚,那双眼睛骗不了人。
周老师强扯出一个微笑:“那三个人还有再找你和区云的麻烦吗?”
我听完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没有,上次在走廊遇见三人其中的一个,擦肩而过时对方虽然仍旧用那种挑衅的眼神看着自己,但到底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思及此我摇了摇头。
“没有就好,你和区云请假没来,学校让他们留校察看,周一升旗的时候通报全校批评,这几天警察在学校里跑进跑出,他们应该也是因此才有所收敛,下次再被欺负一定要及时告诉老师,不要跟他们单打独斗,听见没有?”她一改严肃语气,温柔了许多,继续对我说:“有的人是会想把别人一并拉进泥潭里,如果你自暴自弃,就真的随了他们的意,老师希望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哪怕是他们也一样,你好好学习,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就算不为了证明给谁看,也不要辜负了自己。”
我有些发愣,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这几天一直有人接送你和区云,前几天区云的小姨还刻意穿着警服来学校转了一圈儿。”周老师说到这儿笑了一下,让我一度猜测是她和朴国辉合谋搞了这么个穿警服来学校转一圈的事情,她说的小姨除了朴国辉不可能是别人,“暑假调整好心态,早点儿回去吧,区云在门口等你呢。”
我听后回头,纪乐站在门口,身子靠在窗台边,膝盖顶在暖气片一侧,他没看向教室内,透过窗玻璃怅然望着蔓延至遥远不可见之处的绿意,身前一盆天竺葵,丛丛绿叶中红花将谢。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其实闹腾这一遭对吴佳慧而言未必是坏事,人们常常因为害怕伤害所爱之人选择一忍再忍,最终却像是绷紧的弦只有断裂这一种结局,爱化成恨,一切当初想要守护的东西最后都将灰飞烟灭,不如早早摊牌,各自有个心理准备。
我和纪乐坐在纪野的车上,一股子海鲜的腥味儿荡在车内,闻久了难免有些晕车,只好把车窗摇开一条小缝儿,我暂时闭上眼身体斜斜靠在车门上。
纪乐蹙着眉,也像是强忍着不舒服一直没有吭声。
纪野透过后视镜看我俩,两袋子海鲜放在后备箱熏晕了两个平时晕车并不严重的人。
车一路开回家,放学之前还有些饿的我看着纪野从黑色塑料袋倒出的蛏子和海蜇没了一丝丝想吃的**,纪野说过几天给海鲜市场送海虾,到时候也给范昌盛送去一些当赔礼,朴振华从箱子里拿出薄薄一沓钱想要塞给纪野,纪野没要,两个人打太极似的在厨房里拉扯起来,最后纪野说就顶着房租,朴振华只好作罢。
再次见到范昌盛已经是三天后的事儿,我和纪乐坐着纪野的车来到医院,一踏上二楼,长长的走廊里站满了人,不少病患提着吊瓶架也要来围观,路过的病人家属端着盆驻足在人群之外。
被包围着的三个护士之中年纪最小的那个瞧着像是刚刚大学毕业的实习生,她低着头啜泣,一个老婆子指着她不停叫骂,“你什么态度?!我们是花了钱来的!你服务我们是应该的!再说了,你就说不能吃饭,又没说不能喝牛奶,你让大家评评理牛奶是饭吗?!”
我一眼就认出哭的那个正是几天前借我和纪乐纸笔的那个护士。
小护士哭着说:“我是说术前不能吃任何东西,而且昨天刘医生也都告诉她禁止饮食,今天我一进病房就看见她在喂病人喝牛奶,旁边还有半个开了封的沙琪玛,我不让她继续喂,她就推我,还说我态度不好。”
老婆子见对方还嘴,更是恼羞成怒,继续叫骂:“他又不是切肠子切胃,凭什么不让我们吃东西?!他不吃东西挺不过去,手术台上下不来,你们能负责吗?!你们谁能负责我就不喂了!我看你们不是盼着我们好,就是想让我们多住院多花钱!医院比奸商还黑!骗光我们老百姓的钱。”
“邱姐,这活我不能干了。”小护士听后越来越委屈,哭得抽岔了气,对一旁年纪稍长的护士说:“我哪儿错了?我也是为病人好,一旦吃了东西不告诉我们又上了手术台怎么办?我说话是快了一点儿,但是一没凶,二没骂,我哪儿错了?”
我回头时遥遥望着朴国辉从走廊尽头朝我们走来,她侧着身子望向人群,走到纪野身旁低声问了句:“怎么了这是?”
“误会。”纪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老婆子嘴里仍骂个不停,似乎也不需要他来解释。
朴国辉看了半天猜出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便想着上去解围,毕竟她是警察,纪野却说:“医院的事儿,让医院自己解决,小护士没什么错,扯上警察不知道那小护士会不会更为难。”
范昌盛颤颤巍巍下了床,走到门口,嘟囔一句:“大妹子,你也太能说了,我这腿脚都让你给我吵吵下来了。”
围观众人见状哄堂大笑,连忙开玩笑替小护士解围,“大娘你可别再说了,给人大爷整得中风腿脚都利索了,你比医院还好使,纯话疗,你要是能刷医保再有活我们给你介绍。”
范昌盛等着笑声散去,又接着磕磕巴巴说:“大妹子,不是我忽悠你,我没中风之前是当护工的,你知道伺候的最后一个病人是怎么走的吗?”范昌盛跟朴国辉对了下眼色。
朴国辉立马接话说:“一个六十岁老头,做手术之前人家医生讲不让喂东西,他老伴儿非要喂,这一喂可好,手术台上哕出来,呛气管里当场就走了,人医院报警了,说签字时候说的好好的,是不是老太太故意喂的?儿女给没给买保险啥的?这得带回去好好查一查,就当着我叔面儿带走的。”
“对。”说着范昌盛哈喇子就快淌下来。
朴国辉拨开人群,从兜里掏出纸给擦干净,又继续劝,“行了,大妈,人家小护士也是为你好,签术前告知书时都有监控视频,一旦真是因为你喂东西给老头送走了,你也脱不了干系,何苦给自己找麻烦呢?你也这么大岁数,这么多人看着呢,广河这么大点儿地方,到时候亲戚里道的都知道你给老头喂走了,多不好,还指不定怎么传闲话呢。”
“我怕人传闲话?我活这么大岁数了,谁怕谁还不一定!大不了都别活了!”老婆子依然嘴硬,但见周围没人替她说话,骂骂咧咧回屋摔上门。
朴国辉搀着范昌盛回了病房,两个人相视一笑,范白话几十年过去仍旧功力不减。
我和纪乐听完也相视一笑,从病房床头柜里掏出几个苹果去水房洗,洗完甩干苹果上的水正要出水房门,碰巧看见邹老师拎着保温杯进水房,她一个人低着头拄着拐,一瘸一拐迈过门槛,身形单薄一推就倒,像是一片零落的秋叶。
我有些惊讶这么巧能在这儿遇见,目光从她肩膀上方擦过,水房正对面的病房大敞着门,隐约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吴佳慧坐在床边,只留了个侧脸。
我收回目光,习惯性害怕所以不敢直视邹老师的眼睛,心中忐忑,说话的声音也格外小,“邹老师。”
她破天荒没用审视的目光将我从上扫到下,我反倒有些不适应,邹老师苦着脸叫了我的名字,“秋荻,来看佳慧吗?”
我迟疑了一阵儿,总不能说不是,只好点头。
“秋荻,你替老师和佳慧聊一聊,她不跟我说话,帮老师劝劝她。”我不好意思拒绝,正想开口答应,没料到她继续说:“你们是同龄人,劝劝她让她好好学习,她现在什么都不学,书也不看了,这样下去等下学期开学回到学校成绩肯定有所下滑,第二名也保不住……”
为什么同样是好好学习,邹老师和周老师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差别这么大?
没等她说完,我逃似的出了水房门,尽管我是个旁观者,却也被邹老师的话压得喘不过气。
我站在吴佳慧的病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未敢出声,她的灵魂好像早已飘出了窗外,只剩下个空壳呆呆坐着。
耳边是邹老师的叹息声,我傻傻问出一句:“一定要这样吗?”
邹老师不明就里,或者根本不在意我说了什么,她只是迫切希望我能开解吴佳慧,她甚至也不在意女儿为什么会这样,只关心吴佳慧下学期的考试名次是否会下降。
邹老师蹙着眉,神情逐渐急迫起来,“你俩聊,老师不偷听,我回家收拾一些东西再来。”说完拎着保温杯摇摇晃晃向楼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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