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的无能,对冥冥中注定会发生的一些事都毫无办法,就比如纪乐如今既不想治疗,也不想见我。
回到那间老房子,一个人默默坐在床边痴痴望着满墙的画纸,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蜷缩在床上,或许该大哭一场,如夏日倾泻的大雨,说不定发泄尽兴就不会如此苦闷。
铝合金的旧窗开了半扇,风从那一方晴朗里吹进来,白云点缀着瓦蓝,让我想起刚来时的情景,纪乐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每一个微小的表情。
我终于想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没有什么人是一定不会走散的,我只是还有些难过,可我想着应该就像受伤一样,哪怕当时再怎么疼,时过境迁之后留下一道伤疤,难看却不会疼了。
如此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等再睁眼时日上三竿化为缕缕晨光,我透过窗棂去看窗外远处的房子,楼顶像是折过的纸,只剩下了几条笔直的金线,朝霞把刷了白漆的地方染成金色,有那么一瞬恨不得自己能化作一缕烟尘,就那么轻易挥散在空气中。
空等了一阵儿,心里难受得紧,想着忙起来说不定会好一些,蹲在落满灰尘的书柜旁,打算把里面空出一些地方用来放纪乐胡乱堆在书桌上的画册。
有时意外就像平地惊雷,我从未想过能再见一眼那个名字,乐励两个字静静躺在从我手中掉落的信封上,黑色的钢笔字迹已经有些淡了。
我本想将那信封顺手夹回去,却无意间一眼扫到白纸上的日期,离我同纪乐第一次见面只早了三天。
我抱着好奇心打开已被拆开的信封,意外的是竟有信中信,两个信封被裹得像是叫花鸡,中间夹了几张不相干的纸。
将信纸抽出来,粗糙的纸张纹理磨蹭着指腹,我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决定把它展开,寄信的人应该是乐励,那个我见都未曾见过却直觉才华横溢的男人。
不同与纪野,更不同于马驰,或许他应该是纪乐温和明媚的另一个版本。
信纸轻飘飘,像是办公用纸,印着一连串英文字母,最后的单词是医院的意思,还没来得及多想就看清纸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书君,速回。乐……”
那励字我着实认不出,几个字像是触了电,又像是喂鱼的红虫缩成一团。
正想把纸收起来,却从信封夹层里落下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展开后满是英文。
我找来英文字典,逐字逐句查过来,得到的却是一张死亡告知书,死去的人也正是乐励。
背靠在阳台半截瓷砖墙上,背后传来阵阵凉意,一时间脑袋空空,乐励的信和乐励的死亡告知书一同寄到国内?我不可思议的同时注意到告知书下的签字,是一连串的英文手写体,并不大能看懂签字的人到底叫什么。
直到我发现两个信封不同的落款才明白这两封信并不是同一个人寄的,收信地址也不一样。
我狐疑翻过夹着信封的这本书,封皮竟是纪书君是相册,最后一张是她临死前三天照的单人相片。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纪书君是看了相册里夹着的信受了刺激才选择跳楼的?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封信又是谁拿给纪书君的?
窗外的风吹进来,防盗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风明显大了些,马驰身上邋里邋遢,顶着双疲倦的眼睛,在看到我的刹那明显强打起精神,“跑哪去了?!也不跟我们知会一声,我连报警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报,你急死我了知不知道?!”说罢,便从兜里掏出手机,不晓得打给了谁,小声说:“找到了。”话音落便挂断了电话。
我举起那封信说:“这封信……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那一头马驰刚挂了电话,起初还不解我意,等定睛一看便愣住了,我想他是知情的,他却说:“陈芝麻烂谷子,有啥好说的。”说完大步流星走进房间,望着满墙的画纸叹了口气,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大手一挥随意扯下了许多张。
马驰将那些被扯下的画纸当成废品,如擦鼻涕纸般团了团扔在地上,紧接着继续从墙上往下扯,边扯还边说:“好好个家,弄得跟盘丝洞似的,阴森森,没点儿人气儿。”
“纪乐他知道吗?”我起身走到他跟前制止住马驰不断忙碌的双手,直到他不得已只好低头望着我。
他理清思绪,略带不悦说:“还嫌他病的不够重吗?难道要他知道是区捷趁纪书君回国探亲毁了纪书君的一辈子,还藏了乐励死前最后一封信,又在纪书君好不容易病情好转时把藏了那么多年的信又拿出来刺激纪书君,这才导致纪书君跳楼的吗?”
“可是纪乐一直以为他妈妈从来没爱过他!我想让他知道他妈妈是爱他的,他妈妈也曾想过努力活下去,他妈妈没有因为生病抛弃他,错的是区捷,甚至是他的姥爷,但从来都不是他妈妈,不是乐励,更不是他!
纪乐只是想要一点爱!就那么难吗?!”我昂头盯着他,丝毫未曾退缩,逝者已矣,可活着的人总要给些勇气和希望才能走到最后。
马驰质问我:“难道你要告诉纪乐他叫了十几年的爸爸实际上是导致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吗?!”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我问。
“他既然不说,为什么还要去刺激他!”马驰话音一落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无言以对,或许我们都没错,只是无能为力,无论我们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
事实就是区捷害了他们纪家,乐励的死是纪书君宁死也打不开的心结,纪野觉得他自己是悲剧的帮凶,因为他曾逃离那个令他窒息的家,而这一切都是在他逃离后发生的,纪乐被伤害是事实,别人认贼作父是为了等到想要的东西,而纪乐就只得到了痛苦。
我要告诉他这一切吗?
马驰很快恢复如常,撕扯着墙上的画纸,落在地上像是铺满肮脏的雪。
犹豫着的刹那间目光在那些纸的背面捕捉到一个“荻”字,我飞快扑上前,将那一张张纸展平,最后又拼成一张脸,或许只是着满墙画纸的一角,马驰惊讶看着我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甚至比他还要疯狂去撕扯。
我想扯掉的不是墙上的纸,而是纪乐心上的不堪与伪装,让那颗心能再一次正常的跳动着,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作践自己。
“我生来罪恶,遭世人憎恶,唯有你真正接纳我这丑陋的灵魂,
我一直想把你拉下深渊,第一次见面、水房窗户外的身影、废弃教学楼的天台上,我们就像烂泥和花,明明那么近,却天差地别,我恨,
我以为这么做会让我快乐,至少让我不会是一个人,但我没想到你竟也是个疯子,为了可笑的愧疚,你为什么会愧疚?做错事的人为什么从未愧疚?
可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我怎么会没有一时一刻觉得快乐?
王秋荻,错的一直是我,从不是你,你不是谁的累赘,你就是你,
困住你的不该是这间破败的房子,你应该飞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疯子憎恨疯子,疯子依赖疯子,疯子喜欢疯子。”
将这些字一点点拼凑成完整的句子,是纪乐一笔一笔记在那些画纸的背面,是他想说却愧于开口的话。
我扔下怀里剩余的画纸往门外跑,一口气跑到当初第一次遇见纪乐的那条巷子,之前梦里路旁开门营业的商铺如今卷闸门紧闭,上头还贴着旺铺出租四个字,如今这里早已没多少人气儿,似老态龙钟已至暮年。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马驰竟也跟了过来,我正气喘吁吁扶着路边的铁栅栏,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愤怒呵斥:“你不要命了?!不看车的吗?!”
我没理他,转身走向巷子里那间住着收废品老人的破房子。
“你又要干什么?!”马驰大跨步跟了上来,在我身侧怒声问,“还嫌不够忙?麻烦不够多吗?!”
“麻烦请问您见过我吗?”如果那场梦是真的,我想告诉纪乐当年我没有抛弃他一个人逃跑,双手紧紧握着生锈的铁栅栏,我冲着栅栏里头正弯着腰捡纸壳子的老人大声问,“几年前,一个雨天,我在巷子口晕倒了,您还有印象吗?”
老人缓缓抬起头,皱着眉眯着眼,仔仔细细打量了我许久,似乎在回忆些什么,神情里满是迷惑,虽然有风声,可我还是觉得周遭寂静可怕,末了老人摇摇头,又摆了摆手,“人老了,昨天的事儿都不一定能记住,几年前的事儿更白搭。”说完便又扶着墙弯下腰不再理会。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我想有人能帮我证明些什么,至少让纪乐相信我说的话不是胡诌。
“纪乐今天一大早就走了,我亲手送他们上的车!”马驰苦口婆心:“纪乐让我告诉你,当年的事错不在你,现在的事错全在他。”
他顿了顿,眼神中更多了几分认真,又继续说:“小荻,你应该有光明的未来,纪野和我都不觉得你应该为当年的事负什么责任,如果那件事非要找出一个人来负责,那也应该是罪犯,再不济也该是我或者纪野,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们,
你和纪乐之间是平等的,不存在谁亏欠谁,喜欢一个人不是放低姿态,交一个朋友更不是要天天绑在一起,是希望他好,是让自己变得更好,你能明白纪乐的用意吗?”
我泪眼看着他问:“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越了解纪乐,越觉得当年的事本来有挽回的余地,是因为我才导致他滑向不可逆的深渊,你能明白我吗?马叔叔,那种愧疚感……”
马驰一双大手拍在我的背上,即使他用的力量很小,我却觉得没有再给我退缩的余地,像是推着我继续往生命的远方行走,他默默念着:“我懂,你很好,纪乐也很好。”那一刻他或许在想纪野,在想一生中所有值得惋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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