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兰亭

文德三十年,六月初。

北燕边陲的长亭镇,得名于“长亭十里繁似锦”的诗句。镇西有座老宅,门楣高处悬着块苍劲牌匾,上书三个大字:镇远侯府。

苏佑负手立于窗前,目光落在远处的沙丘上。那片所谓“一望无际的荒漠”,实则只有五六个沙土堆成的小丘,孤零零矗立着,透着几分可怜。身后案上,刚从皇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文书摊开着,字里行间满是朝廷对苏家的猜忌。他三番上书禀明灾情,皆如石沉大海,如今更有心之人借灾生事,质疑他父子的忠心。

“朝堂动荡,天灾不绝,老夫携子戍守边疆、兢兢业业,终究还是躲不过人心鬼蜮啊。”苏佑长叹一声。

忽闻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一封文书,竟让他忘了今日的大事。大旱已三年,朝廷始终不肯施援,无奈之下,他只得应了百姓的请求,行那拜神求雨之法。

“阿爹!阿爹!县令大人和乡亲们都在等您呢!”屋外跑进来个少年郎,年约十五,眉目俊朗,开口却是稚嫩的女声。正是苏佑那爱着男装的女儿,苏锦。

苏佑被女儿火急火燎的模样逗笑,心中却陡然一沉:若真如朝堂之意,将女儿送回京都,她孤身一人,岂不正像窗外那些小沙丘般可怜?可即便送去了,那群人就会放过苏家吗?

失神间,苏锦已将一袭华服展开:“阿爹,娘和兄长都在祭台上候着了,您连备好的礼服都没换呢。”

“来得及,小锦稍等。”苏佑快步走入屏风后,换好衣裳走出时,还在摆弄着束腰带,“你娘的手艺愈发好了,每次裁的新衣都合身。”

“爹爹,这是朝廷来的文书?皇上可是要拨款给长亭治灾了?”苏锦目光落在案上的文书,伸手便要去拿。

苏佑心头一紧,疾步上前夺过,声音因焦急陡然拔高:“谁让你乱翻的!”

这是苏锦第一次被父亲斥责,霎时呆立原地。记忆里,父亲素来宠她,从前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她也常看,父亲有时还会邀她谈些看法,今日怎会如此动怒?

看着女儿怔忪的模样,苏佑才觉失态,轻咳两声掩饰不安:“爹爹不是怪你,只是这文书涉及朝堂机密,你……”

“女儿明白,是女儿唐突了。”苏锦垂眸,语气低落。

苏佑心疼不已,却半句不敢提“送女入京”的事——说与不说,都是委屈了女儿。百般纠结后,他终究决定先搁置,眼下求雨才是要紧事:“走吧,去祭台。若是误了时辰惹得天神怪罪,不下雨,百姓的苦日子就没个头了。”

“爹爹,朝廷到底知不知道长亭大旱?”

苏佑沉默。苏锦心中了然——朝廷分明是有意不管,否则父亲怎会妥协,行这祭神求雨的法子。

祭台设在城郊西北的一座秃山。此山是方圆百里最高的,也是最秃的:大旱之年,别说庄稼,连疯长的野草都寻不见,刚冒头的野菜早被饥民抢光了。山虽秃,却比对角荒无人烟的矮坡热闹——山脚到山顶,布满了整齐划一的鞋印,那是金甲兵士留下的。

前几年,若有人初来长亭,提起这座山,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讲一段北离先祖开疆拓土的传奇,末了总要摇头叹一句:“这世道,总归是不能一直太平的。”

如今秃山被金甲军看守,闲人免近,唯有山的背阳处,常躺着个穿男装的姑娘。苏锦翘着二郎腿,脚上晃着蒲草编的草鞋,嘴里叼根狗尾巴草,哼着不知是西域还是中原的调子。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远处,一个小胖子气喘吁吁跑来,脸上、腰间的肥肉随着奔跑上下颠簸——正是镇上屠户家的独子葛禹,苏锦给他取的外号叫“葛小胖”。跟他来的还有三人,其中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年,是楚员外家的幼子,大伙都叫他“小眼儿”——一来是他仗着家有钱,看人总爱斜眼;二来是他眼睛极小,像是出生时被小刀随便划了道缝。

“小胖子,你整天‘大哥’挂嘴边,人家认你这个小弟吗?”小眼儿翻了个白眼。

葛禹拍着胸脯:“当初说好谁赢谁是大哥,我技不如人输了,就认她这个大哥!就算苏锦不认我,我也认她!”

人群里,一个细高挑的姑娘暗自撇嘴——哪是“技不如人”,分明是苏锦一脚就把他踹趴下了,还踹得他心服口服。这姑娘是苏锦的邻居巧儿,父母都是裁缝,却偏痴迷武学,缠了苏锦许久要学功夫。

苏锦对这些争执不以为意,不过是身后多了个跟屁虫罢了,她抬眼问:“你们不去祭台那边求雨,跑我这里干什么?什么事,跑这么急?”

“京都来人了!听县令说,是大官亲自来接侯爷和侯夫人回京的!大哥,我们都没见过京都人,你带我们去涨涨见识呗?”

“京都”二字入耳,苏锦猛地坐直身子。自六岁随父亲来长亭,已是九年,父亲虽与京都有书信往来,却从未提过要回去。恰逢这几日求神拜雨,京都到是来了人,朝廷下过旨,禁止民间搞这些活动,难不成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京都圣上耳朵里?那父亲他……

她扔下嘴里的狗尾巴草,敷衍道:“京都人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有什么好看的。”

“可我上次偷听到郭先生说,京都的小姑娘长得可好看了!”葛禹还在念叨。

苏锦和众人都斜了他一眼,巧儿打趣:“你这么好奇,再去问郭先生啊,看他踹不踹你那屁股。”

葛禹摸了摸自己肥嘟嘟的屁股,瞬间蔫了——上次他逗哭了邻居家的小姑娘,被郭先生撞见,那瘦弱书生上来就是一脚,直接让他躺了好几天。此刻哪里还敢去找郭先生,只得摇着头作罢。

“那一脚你挨得不亏。”苏锦直言,“郭先生虽放荡不羁,却不是你能拿龌龊心思调侃的。”

葛禹小声嘟囔:“我就是开玩笑嘛……”

一行人说着,便到了镇远侯府前,却被三排京都守卫拦在门外。

“这是我家,我要进去。”苏锦皱眉。

“无上官命令,今日任何人不得进出。”带头的侍卫面无表情,语气冰冷。

“凭什么不让我大哥进!”葛禹挺身而出,话音未落,一把兵刃已架在了他脖颈上,吓得他双腿直抖。

苏锦急忙将葛禹拉到身后,脸上堆起笑:“不进便是,何必动刀。我是苏家三小姐,家父与诸位也算同僚,犯不上拔刀相向。”

那守卫冷哼一声,依旧如门神般矗立,纹丝不动。

苏锦看了眼围满府门的兵士,心中清楚:兵士只知服从命令,多说无益,硬闯更不行。片刻后,她领着众人绕到府宅西侧——这里围墙较矮,却有一道一人多高的铁栅栏,栅栏间隙不小,孩童能钻,他们几个半大少年却只能卡住脑袋。

“谁进去探探?”

众人齐刷刷看向一直没说话、身材最瘦小的巧儿。

巧儿撇嘴:“看我干嘛?这栅栏我钻不进去。”

“谁让你钻了,你不是会武功吗?飞进去啊!”葛禹急道。

巧儿像看白痴似的瞪他:“矮墙加栅栏,快有两个我高了,我怎么飞?”

苏锦没插话,静静看着几人商量“翻自己家的墙”。最后,葛禹不情不愿地蹲下身当垫脚石——他看着胖,实则虚得很,巧儿刚踩上去,他就“哎哟”一声倒了。亏得巧儿身轻,又跟着苏夫人学过两招,才没摔着,心里暗自嫌弃:真废。

葛禹揉着被踩疼的左肩,抱怨的话还没出口,右肩突然一沉,另一道身影已从他头顶掠过,稳稳落在栅栏内侧——是苏锦。

她转头看向墙外的几人,神色凝重:“看门外守卫的态度,恐怕不是好事。你们在这儿等着,若是无事,我自然会出来找你们;若是有动静,听到任何不对,就立刻跑,别回头。”

苏锦贴着栅栏内侧的墙根,放轻脚步往正屋方向走。侯府平日里虽不喧闹,却也有仆妇洒扫、家丁走动,今日却静得反常,连风吹过院角梧桐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有正屋方向,隐隐传来说话声。

她绕到回廊柱后,悄悄探出头——正屋门前站着两个面生的锦衣人,腰佩玉带,神色倨傲,正是京都来的官。父亲苏佑穿着方才那件华服,却没系束腰带,衣摆微微散乱,背对着门站着,背影竟透着几分佝偻。母亲柳氏站在一旁,眼圈泛红,却强忍着没落泪。

“镇远侯,圣旨已说得明明白白,”其中一个锦衣官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陛下念苏家世代忠良,特召三小姐入京,封为‘和安郡主’,伴驾左右。这是恩典,不是商议。”

“恩典?”苏佑猛地转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老夫的女儿,凭什么要去京都做质子!长亭大旱三年,陛下不拨一粒米、一两银,如今倒想起要召我的女儿入京?这是恩典,还是要挟!”

“侯爷慎言!”另一个锦衣官脸色一沉,“陛下此举,不过是想缓解朝堂对苏家的疑虑。三小姐入了京,侯爷在边陲安心戍守,君臣相得,岂不是美事?”

“美事?”柳氏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我女儿今年才十五,在长亭自由自在惯了,京都那地方,步步惊心,让她去,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夫人这话就错了,”先前那锦衣官冷笑一声,“当年夫人也是从宫中出来的,怎么就忘本了呢?”

“正是因为从那座牢笼里逃了出来,才知道那本就是一个火坑。”

锦衣官见此只好威胁道:“三小姐若是不去,这‘镇远侯府’的牌匾,能不能保得住,侯爷镇守的这长亭,将来会不会再有一粒朝廷的粮米,可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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