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醒来那日,镇远侯府那方本就逼仄的小院,又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乡邻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追问前事,得到的却只有死水般的沉默。问得急了,众人便叹着“这孩子定是受了惊,连话都忘了说”,连葛禹和巧儿私下嘀咕时,都揣测他是得了间歇性失语症。唯有苏锦清楚,他不是不能说,是不愿说。
五月十五是兰亭的大日子——祀神节。这日子在兰亭人心里比性命还重,每年到了这天,长亭内外要张灯结彩闹上一整天,只为恭迎神明,再奉上精心准备的吃食,求神明护佑一方平安。这般重要的节日,向来要大操大办,半分马虎不得。
所谓祀神,规矩多得很。先要把春日里收成最好的一成粮食磨成粉,做成各式精巧点心;再由族里德高望重的老者,用龟甲占卜出今年献牲的人家,让这户人家献出牛羊祭拜神明,这仪式唤作“祭神”。被选中的人家,这一年里走到哪儿都带着风光,可今年这事儿,却成了葛禹家的愁肠。
近一年来天灾接连不断,地里的庄稼早被折腾得没了模样。别说上等粮,就连掺着糠麸的次等粮都凑不齐,百姓们全靠天吃饭。如今又连着许久没下雨,田地里的禾苗都蔫头耷脑的,可祀神节若是拿不出像样的祭品,便是对神明的大不敬,真惹得神明怪罪,轻则受族里责罚,重则可能被逐出族谱、赶出长亭。
偏巧今年,轮着葛禹家主办祭神。连着好几日,葛禹都蔫头耷脑的,眼窝子陷下去一圈,不用问也知道,是为祀神的事儿愁得睡不着觉。
“大哥,”他拽着苏锦的袖子,声音里带着委屈,“我阿爹为了让家里人填饱肚子,连耕地的老黄牛都宰了一头。如今祀神节眼看着就到了,家里实在拿不出余粮供奉神明。这几日我阿爹整宿整宿地翻来覆去,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苏锦没接话。前几日是下过一场雨,可那点雨星星点点的,连地皮都没浇透,兰亭家家户户都过得难,安慰的话不过是隔靴搔痒,日子终究要自己扛过去。
当天夜里,苏锦扛着一袋白面,敲响了葛禹家的门。葛禹开了门,看见她肩上的面袋,愣了好一会儿,嘴里的感谢话堵在喉咙里,半天没说出来。
“看什么?”苏锦故意板起脸,“还不赶紧接过去?想累死我啊?”
葛禹的爹娘也被门口的动静引了出来,看清那袋雪白的面粉时,老两口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葛叔搓着手,声音发颤:“苏小姐,您这是……”
“葛叔叔,我听葛禹说今年祀神要您家主办,您家的情况我也清楚。我和葛禹是好兄弟,又是街坊邻里,能帮一把是一把。再说了,您这次把天神招待好了,说不定神明一高兴,当场就降下大雨,您说是不是?”
那天夜里,葛禹当着他爹娘的面,“咚”地一声跪在她面前,红着眼眶起誓:“我葛禹这条命,这辈子只认您苏锦一个主子!”苏锦赶紧把他扶起来,心里却想着,不过是一袋白面的事儿,他倒把话说得这么重。
祀神节前两日,葛禹干脆不出门了,守在家里帮着爹娘操持祭神的物件,从点心的花样到献牲的绳子,都要亲手过一遍。到了十四日傍晚,苏伯领着他来敲苏锦的房门。
“小姐,葛公子说有要事跟您商量。”
“知道了,我马上来。”苏锦刚打开门,就见葛禹僵在原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像丢了魂似的。
“你找我有事?”她连问了三遍,他都没反应,活像个没了魂魄的躯壳。苏锦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是没动静,索性顾不上今日穿的女装,抬起腿就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
“哎哟!”疼痛总算把他唤醒,他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干嘛踹我啊?”
“你发什么愣?”
“我……我第一次见你穿女装,还怪好看的。”他说着,耳朵尖一下子红了,眼神也飘向了别处,不敢再看她。
苏锦倒没在意,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湖蓝色长裙。裙尾叠着一层荷花边,走动时像有花瓣在飘;胸口处用银线细细绣着含苞待放的莲花,针脚密得很,是她母亲亲手做的,说要等她十五岁生辰宴时穿。
“我娘做的,”她摸了摸裙摆,“穿惯了男装,突然换女装,倒有些别扭。”
“不别扭,挺好看的。”葛禹红着脸,上下打量了苏锦一圈,又小声补了句,“就是头上的发圈素了点,要是换成发簪,肯定更好看。”
他这话让苏锦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我爹娘都没说什么,你倒先评头论足起来了!快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葛禹这才想起正事,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点怯意:“明日祭神,本该是我阿爹上去主持,可他非要让我去。大哥你也知道,我这人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发怵,上不了台面。我想着,明日你能不能去帮我壮壮胆子?我给你留了好位置,看见你在,我心里就踏实。”
苏锦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故意逗他:“怂样,不就是上去点个香、念段祝祷词吗?”
“那不一样!”他急着辩解,“这是我第一次主持祭神,我怕搞砸了,万一惹神明不高兴……”
苏锦想起前些日子,这小胖子在花车上又唱又跳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行了,别瞎琢磨了。明日我带着十三和巧儿一起去,到时候你可得好好表现,别给你大哥我丢人。”
“好嘞!”他立刻眉开眼笑,连带着刚才被踹的疼都忘了。
五月十五那天,寅时天还没亮,街上就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吵得人根本睡不着。苏锦把脑袋埋在被子里,烦躁地砸着被角,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最后还是不甘心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子里。
“谁懂失眠人的痛啊!”她对着黑漆漆的天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隔壁巧儿家的大公鸡就“咯咯咯”地打鸣了,那声音清亮得能穿透院墙。
“迟早有一天,我把你宰了炖汤喝!”她对着隔壁的方向瞪了一眼,心里的火气才算压下去点。
今日的祀神节,街上比往常热闹十倍。天刚蒙蒙亮,长街两旁就挤满了人,大家都自觉地站在路边,等着祀神花车经过——花车路过时会洒下“无根雨”,那是象征神明祝福的神水,沾在身上,能保接下来一年平安喜乐。
这日子也是苏佑最忙的时候。街道上来回穿梭的金甲兵和银甲兵,身上的玄铁片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从街头传到街尾,衬得整个长亭都多了几分庄重。
花车从卯时准时出发,沿着长亭最宽的主街由北向南走。一共六辆花车,每一辆都有讲究。
第一辆供奉的是天祖。相传千百年前,长亭还是片寸草不生的荒地,鸟兽都不愿来。是天祖下凡时偶然路过,见此地荒凉得让人心疼,便心生怜悯——他说大地本该生机盎然,鸟兽相融。于是长袖一挥,荒地瞬间长出万里草木;他走过的地方,汗水滴落在地上,化作涓涓细流,滋养了这片土地。
第二辆供奉的是人祖。天祖留下生机后便离开了,人祖来到这里时,只见草木繁盛、鸟兽成群,却没有一个与自己相似的生灵,心里满是孤寂。后来他照着自己的模样,用泥土捏出小人,又将自己的鲜血注入泥人身体,泥人便有了生命。自此,长亭才有了人。
第三辆供奉的是各路仙人。仙人们听说天祖和人祖的事,纷纷赶来,各献出一丝神力,让长亭常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也正因如此,这片土地才有了“长亭十里繁似锦”的美名,唤作“长亭”。
第四辆是香火花车。花车两旁站着十岁左右的童男童女,穿着整洁的素色衣裳,手里捧着香火,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车上的烛火,生怕香火燃尽惹神明不悦。这些香火是一早百姓们赶来祈愿时点燃的,烛火摇曳着,映着每个人脸上的虔诚。
第五辆是食供车,车上摆满了祭品——今年是葛禹家主办,猪头、牛头、羊头摆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放着各式各样的面点,有做成莲花状的,有捏成元宝形的,花样百出,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第六辆便是葛禹乘坐的花车。他穿着特制的祭神服饰,在车上面挥舞着长剑,嘴里大声念着祝祷词,脚下的步伐铿锵有力,配合着剑舞不断变换姿势,倒有几分模样。
苏锦一大早就去敲十三的客房门,敲了三声,门里没动静。正疑惑着,准备再敲,门却从里面轻轻打开了。他还是老样子,眼神淡淡的,不怎么说话。她心里叹了口气,罢了,随他吧。
“今日是祀神节,去街上看看?”她问他。
十三摇了摇头,眼神没什么波澜。
不甘心,又劝:“街上很热闹,有花车,还有人舞剑,你当真不去?”
他还是摇头,连嘴角都没动一下。
苏锦心里有点无奈——先前跟葛小胖说好了要带十三一起去,总不能让他看了笑话。不管十三愿不愿意,她伸手拽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就往外跑:“我跟你保证,你不去,肯定会后悔的!”
花车经过时,两旁的百姓都会跪下叩拜,嘴里还念着祈福的话。等第四辆、第五辆花车慢悠悠经过,第六辆花车的影子终于出现在街口。远远望去,葛禹在车上面跳得正欢,身上的服饰随着动作飘动,花车四角还站着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穿着一样的衣服,手里拿着权杖,敲着相同的节奏,嘴里唱着祭神的歌谣,声音清脆响亮。
葛禹眼尖,一下子便看到挤在人群中的苏锦,他像是得了鼓励,剑舞得更起劲了,祝祷词也念得更响了。
花车慢慢往前走,两旁的百姓也跟着往南移动,渐渐汇成了一条长队。等人群走得差不多了,苏锦用胳膊肘碰了碰十三,笑着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么热闹的场景,你不来,可不是要后悔?”
十三还是没说话,可他的眼神比刚才亮了一点,嘴角似乎也轻轻动了动。
她没再追问,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爹他们也在南边的祭坛那边,咱们也过去凑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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