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无许多年来只亲过两样东西,一样是随身戴了十年的刀,一样是周十六。
前者是他十二岁从师父手里领来刚打好的刀的时候,蹦回屋子里迫不及待一顿亲亲摸摸的,后者是二十二岁时在屋子里摸着的时候一不小心亲到的。
十年前亲出了一把兄弟一样的好刀,十年后亲回了一把剑。
先是扇在脸上硬硬的剑鞘,然后是刺进肩头冷冷的剑刃。常无许只是捂着伤口立在原地,盯着屋子暗角里的人影,动了动唇,斟酌半晌没说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对不住?可是貌似自己伤的更重。
你怎么在这?和他对打了五年,还有为什么?继续找打来了呗。
伤了我就要负责。怎么听怎么怪异。
“常泽,无赖!”
常无许眼神终于聚了回来,他恢复了些许脑筋。“我无赖?你偷偷摸摸在我屋子里被我逮到,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算账就算,打一架就行,有你这样?”
“我哪样了?”
“常无许!”
“啊,”话比脑子快,常无许赶忙开口,“我的意思是,刚刚是意外,这屋子乌漆麻黑的,一进来我听到有声儿就下意识拿人,谁知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打架,好巧不巧才蹭到了。”
“滚。”
刚想开口,说滚的人却比他更快一跃而起,破了窗离开了小屋。
素影入窗,四面无光的小屋打进来一道亮色,常无许蹲下来扒了衣服,简单处理伤口。
他还是有点没回过劲来。
周十六,也就是给了他一剑的人,是他同门的师弟。其实周十六分明比他长一岁,但上山来时常无许迈进天涯门的那一脚更快些,于是他就成了师兄,周十六就成了师弟。
梁子这会儿就结下,奈何周十六又是个只行动不多说的冷木头,性子倔又劝不得,在拜师论长幼上低了他一头,就要在别处找回来。
练功要比,耐力要比,运气要比,连什么时候领武器也要比。
常无许却刚好和周十六相反,大大咧咧到处呼朋唤友地玩,压根不知道周十六一路和他结着各种梁子,只觉得此人怪异而毅力非凡,分明没什么武功基础,却能和从小习武的他什么都堪堪相持。
他不知道周十六攒着劲和他比,只以为他争强好胜,到哪儿都要争头名。
直到出师后,周十六点名要和他打生死会。
生死会,顾名思义,以生死会死生,天涯门出师后第一问,就是找仇家打生死会,一次不分胜负,就打上一辈子,直到一生一死,生死会才算终了。
不过由于没什么强制契约,全凭双方执念维持,所以大多数人也只是找同门练手,打个平手就报给师父算终了。
没人当回事的东西,周十六就常常很当回事。常无许刚开始还觉得自己能被他当对手有些爽,但一打就觉出了不对。
周十六就差没把夺命的招式使出来了,若不是他也算天赋佳又能用功的,大概是当场半死不活了。
从出师的那天起,常无许才完全认识到了自己在师门对周十六的错误认知。
这是个只把自己当仇家打的死心眼。
又一次气喘吁吁地打完倒在地上,常无许大字躺开,闭目喘气。周十六剑杵土中,缓了半口气道:“此次平手,下次再来。”
“别了吧十六,我们俩纠缠了五年了,你不累我都累了。”
“生死会,就是要一生打一人。”
“那你现在一剑了结我,不正好?”常无许歪了下脑袋,睁开了眼看向周十六。
“趁人之危,不义之举。”
“哎呀,我们都伤的差不多,何来不义?”
“你不会让我杀的。”
“怎么不会?怎么就不会?天涯门门规第一句不是说死生看淡,怎么,你这个最好的弟子反而没学到这点?”
“死生看淡,是谓悟万物知生死而不惧,”周十六撑起了身子,俯视着他一眼一板地说着,“你还没做到,让我杀你,不过是信口之言。”
寒光逼近脖颈,常无许翻身而跪,反手执刀抵住颈侧的长剑,“不是说不杀嘛?翻脸无情至极了呀周师弟。”他弯着眼睛,一副通常的顽劣相。
“你不让我杀,我没说我不杀。”周十六居高而下地盯着他,还是木着脸,“只是想告诉你我说的对。”
“嗯?”
“另外,天涯门最好的弟子不是我。”
“嗯…?”
回答他的只有一串飞起的尘土和长剑入鞘的叮声。
“来的无情去的也无情,哎,十六啊十六,真想知道你何时能开情窍,一辈子这么冷木木的,谁会喜欢。”
月光如水,常无许借着这点光线简单包扎好了伤口,坐在小屋尚且还能用的唯一一把竹椅上闭目。
此次回家不过是想再看看这儿变成什么样了。六岁那年父母因病故去无人照料他,父母的至交给他指了条路进了天涯门,学成出师后,从此天为盖地为席,天涯为家地闯荡,用很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江湖人。
但江湖人只是听着大气有意思,实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一身的伤都是被人追杀来的。谁叫恶棍总是杀不完,他也总不能安生地休息一会,藏一藏姓名。
若不是师父暗中救了几次,他大概也来不及“生死看淡”,就被“生死”带走了。
前些日子刚清了一拨人,其他的仇家暂且找不着他,脚程大概也没这么快。
这会儿算是少有的安静。
常无许的肩头痛了痛,他想起了周十六。不知道他这五年在干什么,和他一样在江湖被人到处逮着杀,还是安生地定居下来,只逮着他一个人杀?
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在江湖听到过他的名字。
常无许睁开了眼睛,他听到门外竹叶簌簌响,那不是风声,是脚步。
“你是——”
“啪啦”
这是脑袋掉地的声音,还有血飙洒竹叶的清脆敲击音。
师父最近帮的很频繁。
常无许还是站起了身。虽说天涯门出师不回头,同门不相识,各为各命少生牵扯,但师父既如此出手,大概也不介意他出门见一眼。
推开小门,寒光闪过了眼,常无许眯了下眼,看清这寒光来源时,推门的手顿了顿。
他屏了气息,默立在窗侧,一言不发。
青白的身影几下就了解了追杀来的人,墨发束得一丝不苟,和人一样素净又板正。
剑上沾了血,直到人侧了身子,常无许才看见他面上也挂了血珠子。淌开又滴下,衬得他眉眼多了点异样的戾气,也破了点板正。
常无许皱了下眉头,那几颗血珠子不是周十六的,他的脸上没伤。
“啧,脏脏的。”
清干净了人,常无许刚想出声,没料到眼前人一踮脚两三下就飞离了此处。
“哎,也是。被师父叫来打杂就挺烦的可,何况还是给我打杂。”常无许无奈笑了笑,“估计我出去又得追着我插两剑。”
正月初七,师父生辰日。
虽说出师不回门,但总有几个徒弟要回去偷偷送点东西,看看师父。
常无许就是其中一个。但他这回回去却有点意外之喜。
提着一打油纸包的小吃和一些货礼,他站在师父屋子外止住了步子。里头已经有了人。蹲下身子拨了拨地上的草,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支楞起来。
是周十六。
也对,重规矩方寸,敬师长同门,除了他常无许在他身上讨不着好,没人说他一句不好。
草被被他拔秃了一小片,里面的人终于肯出来了。
“十六!”
常无许看到白白的衣角就噌地立了起来,结果来人侧脸一记冷眼,继续回头和师父讲话。
“师父!”
师父侧了身子,似乎才看到他,点了点头。
自讨没趣。常无许耸了耸肩。也罢,年前他才一不小心亲着了十六,结果人家还要忍辱负重地回来给他清敌,确实给不了他好颜色。
周十六走的时候还是没和他讲一句话,只留了他眼巴巴地盯着人的背影,愣是没憋出一句好赖话来。
“怎么,此时笨嘴拙舌了?平日里不是惯会油嘴滑舌地扯理么?”
“师父你知道了?”常无许一愣,随即垂了点头。这周十六平时面皮冷的说不得一句调笑话,见了师父倒是事无巨细什么都敢说了。
“还用知道?人家好歹是你同日进门的师弟,怎么受了伤也不慰问一声,十六不生气才怪吧。”
“啊?”
“啊什么啊,你别告诉我没看出来。”
“哦…哦!”
十六没和师父说呀。不对,十六哪里受伤了?常无许一下打直了背,两步凑到师傅跟前追着问。
“师父,十六走的急,我没细看,他伤的重吗?”
“是竹修派。他们那竹叶刀虽锋利但创口小,只是上面淬了毒,幸而十六谨慎,事先服了封筋脉的丹药,毒素未进筋骨,只是内力因筋脉封锁受制,免不了多挨了几刀。”
竹叶刀是那晚追杀他的人特有的武器,那些人武力不强,十六对付他们本应不成问题。可封了筋脉,他那剑就难发剑气,只能近身肉搏,极易受制。
怪不得受了伤。
常无许眉头蹙了蹙,那晚周十六走得快,他也没能仔细瞧。
“我去看看他。”
师父点点头,继而道:“十六向来谨慎,也不知道为什么惹上了这帮人。听说竹修派的头领上月刚被你提走了首级,他们寻仇也该向你寻。何况十六他与你素来不和见面就打,也没道理追杀他。”
常无许顿住了转身追人的脚,堪堪停在原地,半晌才顶着更深的眉头看向了师父。
“他惹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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