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军撤走,林岳陪着崔窈娘去寻其余几人。
月色黯淡,丛云游走,驿站的回廊里弥漫着一股冲不散的死寂之气。灯笼提在手中,覆在其上的布巾早已不知去向,火苗惊跳,似是也被方才的凶险吓得瑟瑟发抖。
“薇秀~”
“枝珍~”
“二娇,你们在哪儿?”
“薇秀~出来罢,屋舍都清扫过了。”
咔啦咔啦,饮马的草料堆里有什么在响。待见得崔窈娘与林岳前来,溺水之人乍见浮木一般,吴薇秀遽然起身,簌簌掉落的草料挂在她周身,狼狈不堪。
林岳赶忙将她扶出来。
“窈娘,林兄,你们都没事,真是上苍庇佑。” 吴薇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激动,拽着崔窈娘的双手还在微微发抖。
“她们两呢?”
吴薇秀带着他们到厨房,揭开两口水缸。
哗啦哗啦的水响,林岳别过头去。
“先上楼,把衣衫换了。”
只是不知卢三巧在何处。
“三巧!!!”
“三巧!!!!”
“三巧你在哪儿?”
“窈娘,你说,三巧不会被......”
“休要胡说!”吴薇秀打断柳枝珍不吉利的揣测,“呸呸呸!”
原是阿依莎为防她坏事,动手之前,趁卢三巧不备,抬手便是一掌,径直将其击晕在房中。束了手脚堵了嘴,卢三巧就静静地蜷缩在柜中,听到喊声,眉头微微皱起,昏迷中也忍受着后颈的痛楚。
林岳凝神聆听,这才探查到卢三巧的呼吸声。
崔窈娘打开柜门,小心翼翼扶起卢三巧:“三巧,三巧,醒醒。” 她护着卢三巧的后颈,生怕弄疼她。
喊了好几声,卢三巧才缓缓醒转,见崔窈娘等人围于身侧,先是一愣,回忆似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满面愧疚,十分自责:“都怪我,若不是我提议带上阿依莎同行,怎会生出这许多糟心事来!现在想来,真真是愚笨至极,你们没事还好,若是,若是......”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欲夺眶而出。
崔窈娘硬握卢三巧懊恼锤打自己的手:“三巧,三巧,你且看看我。听我一言,莫要如此自责。此事怪不得你。阿依莎想必一早在石窟那儿便盘算好,粘上我们。若非如此,怎的偏巧我们去看就闹了?她自是早有谋算,人数,男女,即便你未提及带她同行,她亦会千方百计靠近我们。” 崔窈娘展开卢三巧的手,慰藉也如涓涓细流,抚平卢三巧的愧疚。
卢三巧这才略感好受些。
林岳见一切落定,身上紧绷的弦方松弛。他倒了口气,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之感甚为强烈,手还来不及攀借身边之物,一声不吭直挺挺向后倒去,“轰”一倒,惊得崔窈娘心肝颤。
崔窈娘这头放下卢三巧,那头扶起林岳。
手中倍感湿黏,借月色一瞧,林岳竟是浑身浴血。只因深色衣衫将血迹尽数掩盖,怪不得先前未曾发觉,他竟这般强撑,一直撑到元神耗尽。
“啊呀,是血!”柳枝珍惊叫不迭。
“林兄,林兄?” 崔窈娘急切呼喊,伸手探林岳鼻息,发觉呼吸虽是微弱,好歹尚算平稳。
力竭,失血麻痹。
“如何是好!林兄伤得这般重!” 柳枝珍急得团团转:“包扎,对,我且去拿布条与伤药来。” 说罢,人飞进屋内,四处翻找。
屋内被回鹘人搜过一轮,东西东一点,西一点,一时间竟是找不齐全:“布条,上次我收着的布条在何处......”陈二娇陪着入屋,一点一点拾捡着柳枝珍掷到一旁的杂项。
乒铃乓啷一股脑全抱了过来,柳枝珍嘴唇煞白:“窈娘,你且看看,还缺何物,我再去寻!”
崔窈娘将吴薇秀找驿站小吏借的烧酒浇遍剪子,林岳涌血伤口黏着的衣衫。小心翼翼剪开衣衫。回鹘人的刀刃粗厚,一刀下来,差点连锁骨都砍断。
剪子一路向下,崔窈娘纳闷:“怎的他本身就缠了布巾在身上,林岳原本就受过伤?”
再往下剪,横纵的布条,紧紧勒着林岳的胸口,随着呼吸的起伏,有什么呼之欲出。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在远处,林岳竟是女子!
崔窈娘双眸瞪至铜铃,手中剪刀险些坠到林岳胸口,这,这如何是好,高大伟岸的林岳竟是女儿身!她知道失血过多,会导致呼吸困难,只得塞了手指到布条下垫着剪子,一点一点,将那绷紧的布条剪开。
被衣衫完好遮掩的身体曲线全然展露,虽身上满是新旧伤口,女子独有特征却清晰可见。崔窈娘心比手还抖,脑海里不断闪过与林岳相处的过往画面,那些曾经被她视作男子气概的行为举止,此刻灰飞烟灭。
现在不是纠结男女的时候,崔窈娘以烧酒冲淋伤口,其他细小伤口倒也罢了,只肩上那一刀,每次冲淋便涌出新鲜血液,看得人触目惊心。
“怕是得缝伤口才是。”
吴薇秀惊愕得一下捂住口唇:“缝什么?” 她的眼睛瞪得巨大如灯,身子不自觉地向后摇摇欲坠。
柳枝珍亦是满脸难以置信:“我们动手?缝?缝林岳?”
卢三巧最先回过神来,镇定道:“驿站人多眼杂,寻大夫虽易,林岳毕竟......特殊,不可贸然冒险。”
崔窈娘以林岳本身缠在身上的布条按住刀伤:“正是如此,我们并不知她为何扮作男相,唯有等她醒转再问。现如今,先止血再说,若要止血,得用针线将伤口缝在一处。”
崔窈娘蹙着眉头,扫了眼几人,停在柳枝珍身上:“枝珍,你针线功夫最好,你来。”
柳枝珍目瞪口呆指着自己:“我?布料上和人身上,怎可相提并论,若是弄巧成拙,如何是好!”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抱头鼠窜,想想针线走过皮肉的情形,后脑勺全然发麻。
崔窈娘让柳枝珍看了眼不断沁血的布巾:“如今别无他法,唯有一试,林岳一条命就在你手里。”
这么重的担子说压便压,柳枝珍恍恍惚惚。
吴薇秀端来针线,以烧酒冲淋,有些害怕地问:“窈娘,人命关天之事,枝珍真能行吗?”
崔窈娘剪了块厚布,裹着木棍,浇透烧酒,托着林岳下颌让她松开牙关,将厚布并木棍塞入她口中,一坛子烧酒用了大半。
她一边吩咐众人,一边有条不紊地将剩下的烧酒冲淋自己和柳枝珍的手掌:“净手。” 跟自来水冲洗一般,每个手指头,手腕,迅速而熟练地一甩,朝上举起手掌,眼神专注而认真。
“薇秀,再去找小吏要酒,越多越好。”
“二娇,你手稳,你来端着坛子,我叫你倒酒你便倒。”
“枝珍,选你认为能穿过林岳皮子的针,线要粗些的,就黑色那一卷,以山枝绣为主,我会为你捏住她的皮肉。”
“窈娘,那我呢?”卢三巧问道。
“你便在一旁候着,烧酒晕不住她,一旦她痛醒挣扎,你需使劲摁住她,不若如此,伤口崩裂,枝珍缝线便成了无用功。”
众人手忙脚乱依崔窈娘指示行事,其间吴薇秀不慎打碎坛烧酒,差点惊了小吏上楼:“楼上是又有歹人来袭?”
崔窈娘站起身走到扶手旁:“妹妹粗苯,毛手毛脚而已。”
她轻轻拍了拍吴薇秀的肩膀,以示安慰:“莫慌。”
短短二字,倒是让大家都从容起来。
一切准备停当,不过半柱香功夫。
柳枝珍拿起针线,然手却不住颤抖,声音带着哭腔:“窈娘,我......我害怕。” 她面色比躺着的林岳还惨白,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心中无端端发憷。
“莫怕,你且当作是绣一朵极难绣的花。”
柳枝珍深深吸气,而后摒牢,紧紧盯着伤口,缓缓将针靠近。那针尖甫一刺入林岳皮肉,林岳便如弓弦,狠狠弹了起来,虽处昏迷之中,仍发出一声痛苦低吟。
柳枝珍手一抖,差点拉不住线,她带着哭腔哀求崔窈娘:“窈娘,我不行的。”
崔窈娘赶忙握住柳枝珍指尖:“别抖。你若扯断线,林岳创口流血更甚!你便当这是破了口的皮靴,让你绣上山枝绣!” 崔窈娘手指有力,按住柳枝珍。
“莫哭,眼泪不可落溅到伤口上!”否则便是感染,高烧,死亡。这一系列的生死难料,她们几人不懂,崔窈娘可是一清二楚。
一针勾住一针,一线连着一线,林岳眉头紧紧皱起,手臂猛得一抬,牵动伤口疼得她瞬间从昏迷中半醒过来,口中发出痛苦呼喊:“啊!!!” 又因厚布塞着嘴,喊不得大声,人愈发躁动。
“按住她!”崔窈娘一声令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卢三巧与崔窈娘俯身压在林岳四肢和头颈上。
手脚撞得地面砰砰作响,几人又惊又怕,怕小吏听得动静又要上楼,惊林岳伤了自身。
柳枝珍更是慌了神,手中针线险些勒断皮肉,她惊得瞳都要散了:“我不成的,不成的!”
崔窈娘大喊道:“柳枝珍,稳住!” 紧急时刻,迅速掌控局面,方能稳住柳枝珍心神。
“要擒不住了!”卢三巧整个人差点被林岳撬飞。
吴薇秀与陈二娇遽然放下手中杂物,亦顾不得再淋烧酒,合力按住林岳手脚,心中唯余一念,便是万不可让林岳乱动,冲撞伤口。
崔窈娘抱定林岳脑袋,轻抚她汗湿前额,温声细语:“你且再忍一忍,片刻便好。”
林岳意识朦胧,口中之物吐不出无法言语,唯有挣动四肢,口中唔唔。
“林兄!” 崔窈娘厉声高喝。林岳一听称呼,眉头竟平展些许。
竟是有效,崔窈娘见状凑近她耳旁:“林兄,我们得救了,睡吧。”
当真?大家都平安无恙?那为何自己这般疼痛,几近碎裂?可那声音是这般熟悉,熟悉到她随口说句睡吧,那便睡去罢。
酒液在血脉中游走,林岳昏昏沉沉,魂魄要从破了口的伤处飘散,幸得柳枝珍针线为她缝原。
几近周折,柳枝珍满手是血的打了结,整个后背湿,竟是也软了半边身子斜斜歪在林岳旁边。
泣涕涟涟:“窈娘,林岳面色这般难看,莫不是我将她......啊?”泪顺着面颊滑落,转瞬聚在地上一小塘。
崔窈娘根据急救知识判断:“林岳失血过多,伤口缝了,人得继续养血。”唐朝也没什么输血的法子,她蹙眉心思疾转,急得耳鸣不止。
卢三巧擦着手:“但我们并无此类药品啊。”眼中茫然,双手**颓然捏着布巾。
崔窈娘凝着林岳一张脸,白如金纸,唯有破釜沉舟:“将早前采买的人参切了,让她含着吊气,问问她,能否给她请医生。”
窗外夜色愈加暗沉,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打破令人窒息的等待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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