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下首入座,萧逸云的心腹宫女便将左右侍从悉数屏退,而后垂手立于一侧伺候。
萧夫人瞥了那宫女一眼,却并未开口言语。
萧逸云见状,指了指萧夫人盏中茶水,轻声吩咐心腹:“夫人向来不喜饮茶,你去换了牛乳来。”
待宫女退下,萧夫人才缓缓开口道:“娘娘竟还记得臣妇这一喜好。”
怎会不记得,家中的一砖一瓦,萧逸云在深寂冷夜里描绘过无数次,更何况是母亲的喜好?
“娘娘腹中龙胎,可有稳妥太医照看?”
“皇上指派了赵太医并孙太医。” 萧逸云微微蹙眉,“母亲可是觉得二人有不妥之处?”
萧夫人听了孙太医在列,心满意足,“孙太医医术精湛,是个可靠之人。”
这便是萧家已然与孙太医互通声气,萧逸云了然,日后也会侧重他的意见。
母亲真关心自己和腹中胎儿,萧逸云遂放柔了声音,对萧夫人撒娇道:“母亲,女儿心中有数,自会谨慎小心。”
萧夫人却好似未听出她的撒娇,认真继续说道:“这孩子万不可有任何闪失,娘娘需加倍留心才是。”
“母亲竟是关心这未出世的孩子更甚于关心我!” 萧逸云快步走来,略带娇嗔地揉搓萧夫人肩头,亲昵地将脸贴向萧夫人脖颈,口中不住唤道:“母亲,母亲!”
一时间,钗环相互勾缠,萧夫人忙将萧贵妃扶正站稳,神色严肃:“娘娘需时刻注重仪态才是。”
“在母亲面前,亦要如此吗?”
“无论在何人面前,娘娘皆应如此。” 萧夫人边说边将萧贵妃鬓边的金钗托正,“娘娘身为贵妃,当有贵妃的尊仪。”
萧逸云眼中的热情渐渐冷却,应道:“母亲说得是。”
“这次前来,家主亦有话让臣妇转达娘娘。”
“父亲可是也牵挂我?” 萧逸云说着,又伸手去揉萧夫人肩头。
萧夫人却避开她的手,神情肃穆一礼:“家主有言,这孩子于萧家意义非凡,若诞下皇子,日后必能助力萧家更新换代;若为公主,亦可助萧家更上一层楼。”
萧逸云听得嘱托,心中如坠冰窖,她望着眼前的母亲,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练习过无数遍的表情崩开:“母亲今日前来,竟是只为与女儿说这些?”
萧夫人反握住萧逸云有些发凉的手,轻拍两下:“娘娘,在这宫中,家族兴衰全系于你一身,如今这孩子更是重中之重。你需善用一切机缘,让皇上对这孩子多加关注,使其成为萧家兴盛的希望才是。”
萧逸云抽回手:“母亲,就没有旁的要对女儿说么?”
萧夫人一怔:“娘娘想听些什么?若再对娘娘衣食住行多加叮嘱,宫女太监又有何用,未免显得多余了些。娘娘在宫中多年,这些自不必臣妇多费口舌。若真说了,反倒生分了。”
是了,萧逸云垂眸,自出生至入宫,所有的一切她都学得仔细透彻。只是此刻,她是多么渴望能从母亲口中听到“生分”的谆谆叮嘱。
怎还如此天真呵萧逸云,她自嘲一笑,生在世家,命运自出生起便与家族相连,自己怎还如此幼稚,心存这等奢望,非要渴求什么亲情!
萧逸云压下眼中的酸涩,绽出完美无瑕的笑容:“是我想多了。”
萧夫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旋即恢复镇定:“娘娘当保持心境开怀才是,若心思过重,于龙胎不利。这孩子是娘娘的希望,亦是萧家的希望,还望娘娘多加珍重。”
“原来母亲今日来,并非真关心女儿,而是为了要女儿为萧家更好地谋划。不知幼妹有孕时,母亲可也是这般叮嘱?”
萧夫人面露为难惶恐:“她怎能与娘娘相提并论,娘娘身份尊贵金枝玉叶,腹中龙胎更是万福万安之象。”
萧逸云看着母亲,心中满是悲凉:“我听闻母亲为她的孩子在万福寺跪经三日,求得长命锁,可到了我这儿,母亲却空手而来。”
“入宫审查甚为繁琐,” 萧夫人顿了顿,又道,“再者,皇上的赏赐,哪一样不比长命锁矜贵?”
“可女儿偏偏就想要那长命锁!” 萧逸云眼中泛红,透着一股不属于她身份的倔强。
萧夫人欲言又止,见萧逸云眼中的哀伤,终是于心不忍:“娘娘何必执着,倒是徒增烦恼伤怀。”
“本宫自是明白。” 萧逸云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座椅,每一步都带着寒意,让她的心更冷一分。待转身时,她已然恢复贵妃仪态,唤来宫女,“送萧夫人出宫,莫忘了赏赐之物。”
萧逸云凭栏而立,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满心痛涩。原以为在宫中盼来了母亲的爱,未曾想过,就连母亲也只将她当作棋子,把这尚未出世的孩子视为工具,有用的棋子盘踞棋盘苟活,无用的棋子自然丢弃。
在这深深宫闱中,萧逸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
“没关系,至少还有你。” 萧逸云轻轻抚摸着尚且觉察不出动静的腹部,那里孕育着她的孩子,也是她此生唯一的慰藉,谁都不可以,让这孩子过不好。
林岳这几日都没在崔窈娘身边转悠,像是突然消失在热闹林子的飞鸟,踪迹全无。
究其缘由,不过是李瀚狰在拔营回安西都护府之前,悄悄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知你是谁。你可知我是谁?”
这简短的纸条,如迷雾中的乱风,吹得林子里的飞鸟晕头转向。
是威胁?语气却并无凌厉之感。
是哄骗?又不见丝毫谄媚之意。
是质问?可林岳自觉对他毫无冒犯之处。
若说是幼时被长辈们顽笑拉郎配的娃娃亲对象么,当日李瀚狰为了崔窈娘,已然婉拒撇清于众人面前,态度那叫一个坚决明确。
林岳本人对他更无任何逾距之情,自当自己是男子心态,顺水推舟甚至助了一把,否则以他二人那磨蹭劲儿,还不知何时能明确彼此心意。林岳的心思,在崔窈娘面前,更是澄澈湖水都没她那么清晰可见。只满心希望崔窈娘能收获幸福,若是李瀚狰敢负她,林岳首先给他三拳。
还有什么值得李瀚狰给她塞这样一张纸条呢?林岳思来想去,不得其解。
她也不是那种好奇心旺盛之人,向来沉稳内敛,对世间诸事大多淡然处之。然而,这位李大人却于她的身世中与众不同,他是为数不多参与过林岳幼时生活的人,在懵懂的岁月中留下过几笔。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活着,能牵出更多林岳许是未曾留意到的蛛丝马迹。
李瀚狰递出的这张纸条,究竟是敌是友?亦或是因崔窈娘在侧,故而未对自己痛下杀手?林岳反复思忖,不敢贸然决断。
这种纠结之感仿若万千利爪挠心,令林岳日夜不得安宁。每一日,她都需费尽心力,克制那想要纵马疾驰至安西都护府一探究竟的冲动。
自己生死倒是无妨,可崔窈娘该如何?自己这一脉的沉冤又该如何昭雪?
“林岳你瞧瞧,我这儿是什么,” 崔窈娘依旧是前几日那副模样,怀中护着一物,探头探脑地找她,“快看。”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点点软毡,带着奶腥味、眼睛紧闭的小狗崽子出现在林岳眼前。
“哪来的?” 林岳伸手要摸,崔窈娘却托着小崽子躲开,“你还没净手呢。”
真是的,穷讲究,林岳拍了拍伸出去一半的手,埋怨道:“不让我摸,光看又有何趣!”
“就是想让你瞧瞧,这是我接生的小崽子。” 崔窈娘满脸自豪。
“你竟还有这本事?” 林岳讶异。
崔窈娘并未发觉林岳的异样,得意得翘起小尾巴:“是啊,当时可凶险了,所幸最后都平安无事。你这几日去哪儿了?我到处都找不着你。”
林岳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没什么,只是随处闲逛逛罢了。”
崔窈娘眨眨眼睛:“你今日是怎的了?感觉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抱着小狗崽子绕着林岳转了一圈,狐疑地问道:“是和你的身世有关吗?”
林岳心中一惊,未曾想到崔窈娘这般敏锐。她默了默,字斟句酌地说道:“有些事我还未弄明白,待我厘清之后,再告知你。你只需知晓,我不会欺骗你,更不会害你。”
“那是自然,我可是付过银子的!” 崔窈娘用肩膀轻撞了一下林岳,“现在要不要摸摸?”
“方才不是不许我摸吗?” 林岳挑眉。
“那,那你去净手啊!” 崔窈娘露出贼贼地笑,“我知道附近有条小溪,咱们去玩玩?”一想到即将成行,崔窈娘兴奋,简直是绝妙的主意。
既是要去玩水,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吴薇秀、柳枝珍、陈二娇、卢三巧都得去。
“咱们可以去洗洗头发,带上胰子皂角!” 崔窈娘提议道,一想到终于要闻不到头发里的土气,浮现出众人在溪边嬉笑玩水的欢乐场景,贝齿闪光。
柳枝珍一听,骇得用手捂着嘴,眼睛瞪得巨大,压低声音很是急切:“窈娘你就不怕有人偷看吗!”
“怕什么,”崔窈娘满不在乎地朝着林岳努努嘴,很是狗腿,“咱们不是有林高手护卫左右么?有她在,那些心怀不轨的,怕是还没靠近就被一剑封喉!”
“一剑封喉”制造者无奈笑笑:“还等什么,走呗?”
几人朝着小溪的方向行进,欢声笑语不断,崔窈娘抱着小狗崽子走在前面,时不时逗弄一下,其他人每每要摸,她都跑得飞快。
连林岳都未曾察觉,后面远远跟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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