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五里铺子
“不知道我就不会过来问了。”
那酒客向后一靠,左脚搭在右膝之上,随手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拔盖咕咚倒了一口。
“敢问阁下是?”叶任生转过身,看着他。
酒客闻此,不甚耐烦,“你到底是要找解厦干什么?”
“我想找他帮一个小忙。”
“那白瞎了,解厦已经死了,”酒客咂咂嘴,“你也瞅见那块破碑了吧,就在那底下埋着呢。”
听闻此言,叶任生有些诧异,眉宇之间染了悲戚,语气也有几分怅然。
“真是世事难料,犹记得多年前,家父曾在冀州与其有过患难之情。彼时家父路遭悍匪,险些丧命,死里逃生,还曾搭救过解先人一把。他还给家父留话,若有来日,定要叫家父去五里铺子寻他。不成想几载春秋过,终究没能再见一面,真是遗憾。”
“多年前?”酒客摇头嗤笑,“呵,就算解厦还活着,怕是也早就不记得,那厮最是忘恩负义,前儿说的话他后天就能翻脸,你还指望多年前?”
“哦?”叶任生颇感意外,“常听家父说,解先人能识奇门遁甲,遍结三教九流,是个奇人,我本以为这般奇人定然忠肝义胆,侠义心肠,原来,啧……”
叶任生说着,右手成拳在左掌心轻敲两下,连连咂舌,“也不过是个狗屁倒灶的小人。”语毕,拳化两指在掌心划了两个圈,摇头叹息。
那酒客听到这话,嘴角斜勾,手里掂着见空的酒葫芦,歪眼瞄了叶任生一眼。
随即面色一变,酒葫芦腚朝她指过去,“你哪门子出来的,敢在你太公面前撒野?!”
叶任生闻声,英眉微挑,面带调笑地看向酒客,“早就听闻北涧一派辨拳识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说着,叶任生起身抱拳作揖,“在下并非身出奇门,只是晟州城内一小小商贾,承家父惠德,与解先生有缘一见,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先生莫要见怪。”
酒客见状,脏兮兮的面上露了几分不悦。
片刻后才收回葫芦,挑起的左脚换了右脚,歪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叶任生,“晟州,叶怀清‘儿子’这么大了。”
“是,”叶任生嘴角轻抿,“家父常常念及与先生在冀州之事,今日能亲眼得见先生,是小子的荣幸。”
解厦抬手往嘴里扒拉干净葫芦底里的最后一滴酒浆,将空葫芦朝她一扔。
叶任生堪堪接过,险些便摔在了地上。
“少溜那些乌七八糟的酸沫子,先整一壶再说。”
闻此,叶任生忙起身唤了小二,将酒葫芦添满,然后双手递了回去。
解厦接过葫芦的时候,与叶任生对视了一眼,而后不屑吭声,“哼,你咋跟你那‘爹’一样,缎子被面麻布里,挂着羊头卖狗肉。”
听闻此言,叶任生嘴角的弧度一滞,面色微变,遂又重新挂上了得体的笑颜,“您方才不也一样。”
“嘁。”
解厦摇头嗤笑,扬手往嘴里倒了一口辣酒,眯眼咂舌,漫不经心地问道:“说吧,你那小忙是个啥。”
叶任生重新坐回到桌前,抬头一瞧才发现,那方才坐在对面的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桌上除了空有余温的茶壶,和面前有些泛凉的花茶外,再无其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叶任生朝四处寻过,外头天际透亮,前堂往来络绎,全然寻不得半分那眼熟的影子。
从微辣到酸涩,再到无尽的回甘,饮过那杯滋味奇绝的茶浆,她不禁心下怅然,还未曾询问过对方的身份与姓名。
“我说,你到底还有没有忙了,过时不候。”
闻此,叶任生赶紧放下茶杯,收回视线,转身看着解厦开口。
“是这样,在下有一批从琼州运来京都的小货,就在这京郊附近的山林,被匪贼给劫了去。解先生广结各门各派,能否给指个明路,这常年活跃在京郊一带的,都是什么人?如果可以,能否给引荐一二。”
“小货,”解厦眉眼一眯,“什么价值连城的小货,值得你从晟州追到这里来,还要见人?”
叶任生摇摇头,“就是一批草药而已,虽然确实不常见,但也绝不是价值连城。”
“既然如此,那便是要货的人价值连城咯。”
啜酒之人面色如常,口气不咸不淡,到底是行走江湖多年,叶任生知道隐瞒不得,便如实相告,“是要运往角楼去的,时间比较紧急。”
听闻角楼二字,解厦掀起耷拉的眼皮瞄了她一眼,随即继续往嘴里倒酒,用力打了个酒嗝后,不答反问:“我问你,若是真能寻得到那群匪贼,你打算如何取回那草药啊?”
“来往掳掠商队车马,无非是为求财,在下来之前,早已备好了超出那草药几倍的银两,如若先生能引荐一二,我定不吝啬……”
“哼。”解厦不知第几次不屑嗤哼,“实话告诉你吧,你这草药拿不回来了。”
叶任生眉头蹙起,“先生为何这般说?”
“既然如你所言,只是区区一批草药,既不珍贵,也不值钱,那群匪贼又何必舞刀弄枪地去劫来。”
“或许,他们并不知晓那里面只是……”叶任生说着,眉眼一转,“先生的意思是,那匪贼并非是为里面的草药,亦或者,并非是为了谋财?”
见对面之人嘬酒不语,叶任生凝神思虑,“倘若并非为谋财,那便是为人……只不过,那群匪贼是为我晟州商队,还是为城墙内的角楼呢?”
“还望先生指点一二。”叶任生拱手作揖。
解厦从那椅子上起身,歪歪扭扭地挪到桌前,蒯着眉心跌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我给你讲个故事……”
熏天的酒气扑面而来,叶任生下意识蹭鼻轻咳,而后不动声色地正襟危坐。
“请讲。”
……
大胤开朝前,四侯纷乱,天下动荡,百姓不安。
雁州与昉阳地界有一群小族,名为锲达。因此地界几朝陷于兵乱,锲达一族人丁凋零,至四侯纷乱之际已经不足二百人。
为存续族脉,谋求生路,锲达族人兵分四路,投奔不同侯军。临别前作下誓约,来日不论何军胜出,何人兴达,都要会通族群,互相帮扶,救赎彼此于危难,以延绵族脉。
其中一名叫鄂尔坦的青年人,带领一队族人投奔了阎毅侯。几经战乱,同队族人纷纷战死沙场,只有鄂尔坦一人侥幸存活。
而后沧陵之战大捷,阎毅侯成为四侯纷乱的赢家,开大胤王朝,结束了几十年纷乱。鄂尓坦因此便成为了其中一名功将手下的副将。
然而没想到的是,阎毅侯,即胤太祖,极其厌恶包括锲达在内的几个边界小族,鄂尓坦不得不隐瞒真实族民身份,从此也拒不与锲达族民往来。
然而其余锲达族民彼时还不知此事,其中一支族队跋涉前来投奔鄂尓坦。为防风声走漏,鄂尓坦设宴欺骗前来的族民,趁其放松警惕之际,举刀杀之。
但宴会上却有漏网之鱼出逃,告知了其他族民。锲达族民本欲报仇,却恰在此时,胤太祖下旨驱逐包含锲达在内的一众异族,为谋生路,他们只得四处逃亡。
随后太祖逝,几代天子潮起潮落,终遇仁君大赦天下,被驱逐的小族后世得以重回大胤故土。
然而几代驱逐,备受欺/辱,早已使得他们无法融入常道,且寻常百姓无不歧视并拒绝接纳,以至即便重回故土,族民也被迫浪荡四处,成了流寇匪贼。
因而,这群渺小异族,便极其厌恶大胤的达官贵胄,尤其是锲达族民。
只是经过几代变迁,后世更是不复当年,除了做那匪贼活动于四处,抢掠骚扰角楼贵族外,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倒也有京都贵胄不堪其扰,下令驱剿匪徒。只是到底几代流亡,族民练就满身流窜本事,消停一阵待风头过去,便又席卷而来,剿之不尽,便形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那五里铺子的破碑下面,埋葬的便是当年被鄂尓坦灭杀的锲达族民。因被驱逐歧视,所以碑面无题无字,得以存留至今。而现在世人鲜少知晓,‘五里铺子’其实是锲达族语中‘永安’的意思。”
解厦说完,长饮一口凉酒,“现在你知晓了吧,钱财是取不回你那把草药滴,那群贼徒心情好了只劫点财物,心情坏了纯粹就是给那角楼里的找不痛快。”
叶任生满脸疑惑,“听先生话里意思,鄂尓坦的后人似乎还处身角楼,那就是还在拜官袭爵的意思,那鄂尓坦是谁呢?”
“嗝!”解厦深深地打了个酒嗝,脸上带着醉酒的迷糊,“没,没有人知道。”
“怎么会,”叶任生眉头微蹙,“既然当初能位高功将之副将,那必然有名有姓,有头有脸,京都再广也不过一城,角楼再大也不过一隅,水有源头树有根,如何便查不到那鄂尓坦是谁呢?”
“哼,”解厦眯着眼睛瞥向她,“这天下四通八达,看似人人皆可通来往去,可大胤界碑一立,不过也是四方天地。然而当你真的将其看成一围禽圈,你会发现四处九曲回肠,密道诡谲,暗流涌动,你所能看到的出口,全部都是死门。”
听闻此言,叶任生本就蹙起的眉头,愈发拧紧,久久凝望那粗布麻衣的烂醉酒客,只觉一霎似乎明晓,随即便沉入无尽云雾里。
“我倒是可以引你与那群贼人见上一见,只是倘若真想拿回那把草药啊,你还是换个法子,”解厦说着,咂了两下舌头,“啧啧,换个法子……”
随即便瘫在桌上,再次昏睡了过去。
叶任生望着他乱糟糟的形容,心头梗上一阵愁意。没成想一把草药,还能扯出这般如麻旧事,这买卖当真是做得令人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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