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七连的日子可以用人心惶惶来形容。
高城从来没有想到过,他有一天竟然会有连队脱离了控制的感觉。当然,他虽然是七连的主官,但其实七连是在组织的控制下运作的,而并不是在他高城手里。
可一直以来按部就班规行矩步的日子突然变了,变得今天不知道明天,又明天可能没后天的。可这些,他还不能让一个人直到,不能跟任何一个人诉说,免得为他们已经很紧绷的情绪增添无谓的压力。
高城感觉,他简直要撑不住了。
直到那天,他眼睁睁看着成才收拾好了行李走出连队的大门。
秋雨缠缠绵绵的,裹挟着无孔不入的寒意往雨中人的身上扑打,成才满身的披挂都被雨水洇透了。
一眼望过去,那是一个被失意困住的人。
他本是要带着一身的披挂和装备去闯一方天地的,此时还未战,却已经先败成了落汤鸡。
甘小宁靠在窗前,难说心里是什么滋味。伍六一一巴掌扇在他头上,瞪了他一眼,回了自己桌前。
七连的很多人都在窗前看着这场史无前例的离别,或者说,叛逃,他们已经在心里给这个跳槽的人打上了叛徒的印记。
而有些人,如伍六一这般刚正不阿的性子,连看也懒得去看,他们不允许自己再去施舍眼神给背叛七连的人。
高城在办公室的窗口定定的看着,看到许三多走上前去送人,看到两人在雨中站定,话别。他漫无边际的想,他们是发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一起在家乡跑遍漫山遍野,一起跑到这军队里,又一起生活战斗了这么久。他们这么亲,也是应该的。
可是高城忽然发现,除了许三多,再没一个人踏进这场雨中。
他心里突然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不是别人不想走进这场雨,而是他们不愿意走近成才。
高城锁紧眉头,他终于从拥挤的大脑里腾出地方来思索发生了什么。
成才转连了,跳槽了,做了钢七连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跳槽的兵。大家在意的或许不是成才要走这件事,而是跳槽、是打破七连完美无瑕的记录的这件事,他们不能容忍有人要抛下七连。
尤其是,现在本就人心惶惶,他们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而成才很不幸的在这样的时刻提出要离开,于是他就成为了那个发泄口。
高城什么都想到了,他只是没想到,将来被打散了的七连人,会把这个第一个和唯一一个,视为整个七连的叛徒。
可此时此刻,高城又如何苛责他们不去送人呢?
忍了又忍,还是要忍下去。
人人头上都悬着一把刀,今天不知道明天砍的是谁,这种时候,要求他们善待一个要离开的人,根本不可能。
高城又看了一眼雨中的成才,不知为什么,许三多好像在微笑。
原来他即便铁了心要走,此刻,也是需要安慰的。
高城伸手关上眼前的窗子,他重新回到了办公桌前,又踱步到门口,关上门,想重新坐下,可腿却怎么都弯不下去。
屋子里充满了来自外面大雨的湿意,高城觉得被缠的透不过气来。
他打开柜子拿出一把伞,才走了两步,有停下把伞忘桌子上一丢。
他重新走到门前,打开门,穿过走廊,一步一步下了楼梯,走出连部大门,走进了雨中。
他走向了那个等在雨中的人。
这场雨淋湿的何止一个成才,每一个在窗前徘徊过的人都被淋湿了灵魂。
许三多伸手去帮成才提行李,却见成才愣愣的看着他身后,许三多跟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诧异的发现雨幕里出现的那个人竟然是连长,那个他一直惧怕的人。
甘小宁失声喊起来:“哎,哎哎,连长,伍班副,连长!”
伍六一迅速起身,到窗前往外一观,确实是连长,当即在心里做了判断,冷声道:“也就连长宽宏大量,还愿意可怜他!”
甘小宁委顿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许三多呆愣了半晌,忍不住低下了头,他总是怕连长。可是,现在他对面站的是成才,成才要离开七连,他们都说,连长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七连也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连长一定气疯了。
许三多不知道连长有没有气疯,可是他知道,自己心里也气的厉害,那么放到连长身上,连长,连长他,一定很痛恨成才吧!
许三多不想让位置,他怕连长真的忍不住怒气来揍成才。他站在成才身前,努力仰着头去看那个他一直以来觉得高不可攀的身影。
“连长······”
高城没有去要推开许三多的意思,既然他已经抢占了成才面前的位置,一副保护着的姿态。高城便在成才侧边站住,两人侧身而立。
复杂,纠结,难言的情绪用上心头,高城不知道该和成才说些什么。
他侧过头,看着这个曾经在夜色里,在月光下,在那边的桃树丛里细细打量过的人,可他直到今天也不能说知道成才的心思。或许曾经看明白过,知道他是个不断想蹦高的望月猴,可后来却越来越看不清他了,不知道他眼睛里为什么苍老那么多情绪,不知道他为什么越来越沉默,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退步。
高城心里憋过很多话要问,可是工作忙,压力大,事情多,等他每每想问的时候,却又被心魔阻着不敢探问。他其实还想问,跟那个来过连队的女士发展的怎么样了,又怎么会被铁路拍了那种照片的,是不是被骗了,是不是吃亏了。
可这些话,在今天,忽然统统都没了意义。他知道成才会很好的照顾自己,他有这个能力。他有能力为自己挑选道路,就能照顾好自己。但是就在刚才,他发现,也许成才在能力之外,也需要情感的支持。只是自己一直以来没有发现,甚至他自己一直以来也没有发现。
高城,你都做了什么,你一直以来对他有足够的关心吗?你和他谈心过几次?你有帮他正面面对过问题吗?你······
良久,他抬起一只手搭在成才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在雨水的加持下,他的动作显得特别的沉重。
看着成才不知是被泪水还是被雨水打湿的眼睛,千般想头只化出来一句话。
“照顾好自己。”
高城走远了,他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孤单,甚至比成才的还要凄凉。
甘小宁目瞪口呆的看向伍六一:“连长,连长,原谅他了?”他语气中全是不确定,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伍六一头也没抬,冷冰冰直梆梆的重复了一句:“那是连长宽宏大量!”说罢抬起头来,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补充道:“你行你也可以!”
甘小宁像是被烫了一般跳起来,一边摆手一边摇头。他自己心里也疑惑我宽宏大量吗?我愿意原谅他吗?
走进了这场大雨里,没有人的眼睛还能是干的。高城的脸上也扑满了水痕,他独自消失在雨幕里。
成才再也绷不住了,他撑了这么久,他终于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
他是不是做错了?他是不是根本不应该离开。
他再也没有力气维持强撑的气势,他根本一点儿气势都没有,他的身体委顿下来,一屁股坐在路牙子上,把心里的情绪统统发泄了个彻底,
大雨冲刷着成才,让他无比狼狈的意识到,其实他并不算选了一条最容易,最有利的路。可是他同时也知道,这条路,他非走不可,这是有十足把握让他留在军营的办法。
再难的路,再苦的局面,头都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哭完了,就着雨水擦擦脸,成才站起身,挺着笔直的脊背继续走。
许三多难过的看着自己朋友的背影,提着行李跟了上去。说了要送他的,当然要送他。
何洪涛在三连大楼里等着接人,看见成才和许三多满身雨水,吃了一惊,埋怨道:“怎么连伞也不打?这都湿透了。”然后招呼两人去洗洗,成才拒绝了,许三多也没同意,他要帮着朋友收拾好东西,赶紧回去。
何洪涛心里无奈,大概也猜到了成才这一走,和七连闹的并不愉快。他也听说了演习结束那一晚七连营地发生的事情,可是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成才为什么非要闹那么一出。
咬了咬头,何洪涛只能叹气,还是年轻啊,不知天高地厚,这性子是真得磨,看来放他到五班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许三多走了,成才去浴室洗了个冷水澡,这个时间段可没有热水供应。
虽然是冷水,但是他还是洗了个仔细,可是流溅的水花习得清身上的黏湿,却洗不去心底的阴湿。
这场大雨积攒在他心里,聚成了渊,汇成了潭,缭绕出水汽,多年不散,只有最炙热强烈愿意全心全意照耀他的太阳才可以晒干。
成才就这么冷冷清清的在三连落下了脚。
以他的眼光看来,三连确实不如七连,士气首先就不是一个梯度的,装备更不用提。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连长在新兵连抢尖子抓好兵能行得通了,不单是因为他有一个军长父亲,更是因为他手里真的有货。
其他连长从来不反对七连掐尖子要强兵是因为,七连长真的能从后勤装备上弄来“硬货”。
部队从来就不是一个真空一样美好的象牙塔,上头斟酌一些可批可不批的事情时,七连长那从来不在乎的背景家世,是真的能在其中发挥作用的。
所以七连的装备,从来都比其他连队强的多。
一些新式武器的试点,装备的试验区,七连是有优先权的。
算是特权吗?
是,也不是。
如果没有七连长在,这些优先权一样会落在其他连队头上,但是不是702团的连队,可就两说了。
说白了,因为七连长高城确实能为团里带来实打实的“硬货”,他的一些骄傲张扬的行为大家也就容忍了。
虽然他本人并不知道实情。
成才是真真切切在七连感受过优秀连队的真实样子的。现在又亲眼看到普通连队的训练装备和七连的差距,心里只有忧愁。
到还不是愁他自己——他也算是三连长挖来的人,自以为不会被冷落——他愁的是七连,或者说,七连长高城。
不患寡而患不均。
七连这么多年都优越的过着,上上下下都看着,合适不合适,人人心里都有数。
成才担心的想,最近流言纷纷,连长还能高高兴兴守着他看的比命都重要的七连多久?若只是下边看着眼热也就罢了,连长的家世背景自然会让他们望而生畏,不会多余去做什么。
可如果是,上头看着不合适了呢?
纵使成才再聪明,也想不到军改这个层面,他只是凭着敏锐的直觉替高城担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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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 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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