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段云舟被扶回卧房时,已经有大夫在院子中等。
牧绍自幼学医,十几岁就跟在段云舟身边,诊脉开药最是熟练不过,末了,他将药方递给下人,看着段云舟忍痛的模样,叹气道:“主子,您这是自小落下的毛病,想要医治,只能慢慢调理。”
这话实际上已经说过不下百遍了,段云舟听的烦,侧了侧身子。
牧绍无奈:“主子,至少,您也要膳食规律一些吧。方才问了禹回,您今日为了赶路,又没有用早膳吧?”
段云舟没说话,脸色不是很好,牧绍不敢再说什么。好在禹回及时进门,手里端着一碗清甜的南瓜粥。
“先喝点暖暖胃吧。”牧绍说。
都是近身伺候段云舟多年的,知道他的规矩,禹回将粥碗放到他的手边,牧绍说:“这几日要多吃清淡的,属下去厨房把忌口告诉卢婶,主子多休息。”
说完,便推着禹回退开。
段云舟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汤匙搅拌等粥放凉,视线落在素色的被面上,忽然道:“禹回。”
禹回停住:“主子?”
段云舟问:“那女人呢?”
禹回想到方才湛云派人传来的消息,如实回禀:“阿瑶姑娘肩上未愈,一路颠簸,没撑住晕过去了。”
“又晕了?”段云舟轻嗤,“她倒娇弱。现在醒了吗?”
禹回说:“醒倒是醒了,但是……”
段云舟没有耐心再听完但是之后的内容,他喝了一口粥,吩咐道:“既然醒了,叫她来见我。”
“现在?”禹回有些犹豫。
段云舟见他还不去,不悦地扫他一眼:“还在等什么?”
禹回说:“主子,大夫说阿瑶姑娘体弱,须得静养,要不然……”
段云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挑了挑眉,狭长的眼尾折起一个细小的弧度:“要不然什么?我去见她?”
禹回哪敢再说什么:“是,属下这就去。”
两人院子离得并不远,可阿瑶重伤未愈,身上没什么力气,走到段云舟住的宁苑时,已经过去了两刻多钟。
段云舟倚在床头假寐,阿瑶规矩地向他躬身行礼,除了面色苍白了一些,根本看不出来是肩上有伤的样子:“阿瑶见过公子,多谢公子收留、救命之恩。”
段云舟循着声音看过去,少女跪伏在地上,柔顺的长发顺着平直削瘦的肩背滑下,像一匹墨缎拢在身侧,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
瞧着无辜又可怜,但是段云舟知道,她心里藏着一把精准的秤。
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能惹人亲近怜爱,什么会让人心生不喜。
察言观色,步步算计,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
段云舟毫不遮掩自己审视的目光,任由她跪在那里,却不说一句起来的话。
膝盖抵在地板上铬得生疼,丝丝寒气渗进肌里,问安成了罚跪。阿瑶隐约能猜出段云舟是什么意思,因此并未吭声,屏息静气等他开口。
手边的汤药都放凉了,段云舟用手背感觉了一下温度,端起来一口饮尽,才悠悠地说:“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阿瑶手掌撑地站起来,因为跪了太久,隐隐有些头晕。
段云舟看在眼里,问:“知道为什么罚你?”
阿瑶摇了摇头。
段云舟蹙眉:“抬起头。”
阿瑶心中积着一团郁气,顺从地抬起头来,段云舟这才发现,她的脸颊两侧有两团不正常的晕红,双唇毫无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头栽下去。
原来是真的病了,段云舟似乎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最后只说:“若是想留下,就不要多管闲事。”
说的是之前在府门口扶他的事。
他的语气不算严厉,平平淡淡,却藏着无边的危险。
阿瑶烧的喉咙痛,艰难答道:“阿瑶知道了,以后再不敢自作主张。”
她能感觉到段云舟的视线在她的发顶来回逡巡,以为他是还有话要说,便静等着他再开口,谁知屋内沉默许久,发顶的视线徐徐收回,段云舟说:“走吧。”
阿瑶愣了半晌,才道:“是。”
说完,像是怀疑这话的真假似的,又抬头看了段云舟一眼,才真的退下。
她很清楚,自己眼下是强撑着一口气在和人说话,好在湛云一直等在宁苑门口,见到她便将她扶住,两人回了净棠轩。
净棠轩是阿瑶住的院子。
院如其名,院墙里面种着数不清的海棠,此时已经快到海棠花期,枝干上结满花苞,有些已经迎风绽放。
可阿瑶此时没有赏景的心思,她径直回到房间,床头的矮几上还放着几瓶药粉和纱布。
湛云轻手轻脚地帮她除去衣衫,才发现她身上不止肩头这一处伤口,脊背布满黑紫的鞭痕,看上去应当有些年头了。
湛云心中默叹一声,更加利落地上好药,然后扶她躺下休息。
一路颠簸,阿瑶已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她一手捏着被角,很快沉睡。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窗格上隐约有阳光洒进,阿瑶坐起身,发现枕边竟放着一瓶祛疤药。
多半是湛云给她的。
阿瑶揭开瓶塞轻嗅了两口,清幽的药香扑鼻,只闻都知道这定是多种名贵药材研磨而成的。
湛云能拿到这样的膏药,可见她在段宅的地位不一般。
阿瑶看在眼里,只当不知,安心地养自己的伤,进府一个月,她基本日夜窝在净棠轩中,除了湛云几乎不见其他人。
好在湛云不算寡言,两人熟稔起来之后,还时不时会谈天说地几句。
不过,湛云从不问她的身世,更不好奇她是怎么认识的段云舟。不该问的从不问,湛云简直比她在公主府见过的几个老嬷嬷还有规矩。
只这一点就能看出,段云舟绝不是只知享乐的纨绔。
他有自己的规矩,也有自己的秘密。
那日她不过是扶他一把,他的反应就那样大,活像一个被浪荡子占尽便宜的黄花闺女。
阿瑶想象不到,这男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这样厌恶与人接触。
她心中好奇,但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更何况,即便她就住在段云舟嗝院,实际上却根本见不到他。
见不到人,就不必担心他会把自己打发走,始终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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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膳有一道文思豆腐,笋片脆口,豆腐丝滑,鲜咸诱人,阿瑶没忍住多吃了几口,饭后便觉得小肚撑撑。
正好外间暖阳和煦,微风轻缓怡人,阿瑶忽地生出些雅兴来,和湛云一起沿着院外的甬路散步消食。
她很有分寸,并未走的太远,回程时见到一方养满锦鲤的池塘,忍不住停下观赏。
此时已快入夏,塘中零星有几株早荷,色彩鲜艳的锦鲤在荷叶下穿梭,有时还将头跃出水面,鱼尾拍打水面,溅起一点点冰凉的水花。
阿瑶的衣袖都溅湿了,她只好往后躲,却不想直接撞进一片宽阔的胸膛。
段云舟下意识伸手抵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一瞬。
他的眸子感觉比那一池子水还冷上几分。
“……公子。”阿瑶连忙低下头退开几步。
“主子。”湛云走上来行礼。
段云舟嗯了一声,问:“怎么这时候待在这?”
阿瑶听出他的不悦,解释道:“是我用过午膳后,想要散步消消食,未想会惊扰公子。”
她半垂着头,视线正好落在段云舟腿边垂落的袍角上,素白的花纹上沾了些尘土,看样子倒像刚回府。
原本想当没看见的,可一想到自己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若是连句基本的关切都没有是不是显得自己太没眼色。
何况,段云舟救了她的命。
这样想着,阿瑶问:“公子……是刚回来吗,可有用膳?”
这只是一句嘴基本不过的客套话,谁知段云舟听完却拧起眉:“你想做什么?”
“……”阿瑶一噎,只能顺着方才的话接下去,“阿瑶只是关切公子。”
段云舟晲着她,刚要开口,就见阿瑶十分自觉地再退后一步:“是我多嘴了,公子见谅。”
湛云见段云舟神色不郁,大着胆子想要上前,却听到一阵脚步声,是管家钟伯。
钟伯道:“主子,陆氏在府门口等了近三个时辰了,马车就停在街旁,已经有不少人围着指指点点了,老奴只怕,她再这样拖下去,外间会有流言。”
这回倒是学聪明了,知道大吵大闹达不成目的,竟也知道守株待兔了。
段云舟闻言轻嗤一声:“这么执着,竟然还等着。”
钟伯说:“是。只怕流言越多,越称了陆氏的心,主子,您看……”
许是看到有外人在侧,他没继续说下去,段云舟抬抬手,叫他先退下。
钟伯躬身离开,阿瑶自知身份,福了福也要退下,不想刚走出两步就被叫住,段云舟盯着她素净的裙子,命令道:“换身衣裳,来花厅见我。”
阿瑶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是。”
说完,便和湛云一道离开,段云舟挥手示意了一下禹回,说:“叫厨房摆膳,我今日要在花厅用膳。”
禹回一愣:“主子,那阿瑶姑娘……”
“我自有分寸。”段云舟看向阿瑶离开的方向,那眼神叫人看不懂。
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没有半分温度。
他命令道:“叫陆氏进来,我在花厅等着她。”
既然想报恩,他倒不如借此成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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