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九年春,离北魏攻破皇城不过半月之久。
魏武卒一茬接着一茬地闯进来,城口的火将护城河的水都烧干了,天也没有下雨的意思。
七娘捂着麻褐短衣包着的干粮东躲西藏,刚开始还算得上是干粮,饿了便拈一角,能顶上半日饥寒,前些日子看街边的娃娃可怜,好心施舍了一块,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波人哄抢了去。
番薯块、槐树皮、观音土,究竟要靠这些挨过几日,七娘也不清楚。
二月的天,雪还没化开,光是她见到的已经冻死了好些人,东倒西歪地倚在墙断壁残垣,上一刻还吐着几口热气,下一刻那双眼睛就像是死了的鱼珠目一样,盯得她身上又冷了几分。
月初,那些胡人已经打下了梁国,皇帝大赦天下,和南唐对峙了几百年的梁国终于从历史上灰飞烟灭。转眼间,梁国的火也烧到了南唐。
月初,她在干什么。
主人家新生了个男娃娃,欢喜得不得了,摆了几桌酒席,七娘也跟着高兴,手里多了几钱打赏的银子,抱着孩子跟在夫人身后乐呵呵地笑着。
夜里主人家便商量着要走,留了满院子的人看家。
魏人刚进来的时候,地窖里已经藏不进人了,七娘主动走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很怕魏人。
七娘没有那么害怕,毕竟她上一任主人家就是魏人。
梁国举全国之力,苦苦支撑了两个月。
南唐连半个月都没坚持下来,输得彻底。
年初北魏帝下令招安,大家都不以为意。七娘出去采买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过有游方术士喊着什么,皇帝很生气,叫人给抓走了。
主人家的大少爷也跟着喊了几句,吓得老爷罚了他跪祠堂。大少爷铮铮有词地说着什么,夫人声泪俱下地哭着,具体的七娘也记不住,当时她也跟着夫人跪了下来。
肚子里装的满满的,心中却是空落落的。
饶是她这种心大的人,装着满眼的茫然。
十五的时候,那些兵卒手里拿着刀,满大街地抓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见到就抓。街上的抓完了,挨家挨户地搜,然后押到校场去。
七娘理所当然地被抓走了,她甚至没躲过第一天。
人挤人的队伍里,被绊倒的要么就立刻爬起来继续走,要么就那么躺着了。七娘被挤到了一边,还遇上了熟人。
程家的小公子,在七娘的眼里,那可是天仙般的人物。
十六岁中举,十八岁上翰林院,七娘也只跟在夫人身边瞧过几眼,听说早早就和她家小姐许了婚约。按理说七娘不应该在这里见到他,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卷铺盖去别的地方了。
“程公子?”七娘叫住了他。
她现在蓬头垢面,见了也留不下好印象,希望程公子没听见。
可惜,程诲不仅听见了,还认出了她。
“你是许家的下人,”程诲喜出望外,朝着她走来,说道:“我见过你。”
七娘想了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程诲一身红袍衬得鱼骨螺钿般的肌肤,飞眉入鬓,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当真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她还给他倒过酒呢。
七娘从许家出来的时候,还穿着下人的衣服,自然是认得出来。
“你叫七娘。”程诲准确无误的叫出了她的名字。
这个名字他记得真确,多子的人家
前面的人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一双打不起精神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鼻头上沾着灰,干瘪瘦削的脸颊,蜡黄的脸色上毫无血色,这些天估计也吃了不少苦。
读书人就是记性好。
七娘也跟着有些欣喜,这是她半月以来最开心的时候。
魏人操着一口鲜卑语,时不时往这边吐了几口吐沫,手里握着铁矛把他们都赶进了牢房。
牢房里黑压压地关着十几个人,听见响声猛的抬起灰黑的眸子,眼底里都透着恐惧。
“公子,你坐。”七娘理了理地上的杂草,说道。
晒不干的稻草含着去年的雪水,能找到一个屁股着地的地方就很不错了。七娘做梦都没想到她有一天能跟程家小公子坐在一张草席上,况且这一遭无论生死,他们也算是共患难的人了。
七娘手里还攥着自己的那包干粮,看起来就像一个破布兜,程诲看了几眼问出了声,道:“这是……”
“这个,这个是……”七娘不好意思地背过手去,“这个是些干粮。”
一听到“干粮”这两个字,牢里响起了窸窸窣窣地动静。
“姑娘姑娘,我有钱,跟你买些。”一个老头嘶哑着声,比划着手势,露出一颗金牙。
“这……”七娘面露难色,不是她不给,这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都嫌寒掺,别说是用钱买了。
一牢里的人多则三五天没吃过一顿饭,狱卒记起来就给他们送饭,不记得了门口的水都能大动干戈,引起不小的骚动,更不用说七娘手里攥着的那袋干粮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小姑娘,我是城东卖金银首饰的东家……”
“小姑娘,我是裁缝铺的,看你身上的装扮是许家的吧,我跟你们家主人……”
牢里的人为力七娘手里的那袋干粮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聒噪的吵闹声扰了狱卒的美梦,刀鞘抵着石栏不耐烦地敲了敲。
吵闹的人群即刻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缩成了鹌鹑,那狱卒打了个哈欠眼角瞟到了什么一样,从人堆里捞了个人出来。
年纪不大,十二三岁的男孩。
孔武有力的胳膊像拎鸡崽一样提溜起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丢了出去,留下满牢里的羡慕。
“鲜卑人好吃人肉,称敌人俘虏为两脚羊,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谓之不羡羊,小儿谓之和骨烂。那少年不是被当成了两脚羊烹煮了,就是去做南风巷里的勾当。”程诲的话轻飘飘,说的也含蓄,读过几本书的人不敢噤声。
那些起了心思想抢干粮的人瞬间打消了念头,若是他说的真,这里的人跟猪羊没什么差别,越是盘条顺亮越早下油锅。
七娘不知两脚羊是什么,她只见过四脚羊。
“公子,你说我们会死吗?”七娘手里支起一根稻草,在地上画着圈。
说道“死”,七娘心里仿佛被割草的镰刀划了一口子。
死了,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了。
“不知道。”程诲仰起头,牢里只有一个窗,仿佛连老天爷都垂怜他,日头最好的光,都打在他的脸上,“很多人都被抓起来,就算是吃也吃不完,况且皇城有他们吃不完的粮食。”
除非有人想打打牙祭。
方才程诲那么说,也只是想吓退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七娘点了点头,好像被他的话说服了一样,慢慢抬起头悄悄地看了看程诲,总觉得的程诲处乱不惊的模样,是她修为几辈子都做不到的。
她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读书,而且读了很多书,等她能活着出去她也弄两本书来看看。
七娘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他几句,“公子,你怎么也进来了。”
“得罪人了呗。”墙角嘴碎的人补了一句。
刚才抢干粮的时候,皇城里有名有姓的都争着抢着说,明白人都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南唐几年前曾经刮起过一阵歧视异族的风,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少不了插进一脚。
况且程诲是前朝的官,活命的机会还不如他们。
程诲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父亲舍不得在皇城的百年基业,大哥二哥都已成家,程诲主动请缨留了下来,牢里的人凶多吉少,也只有他还能端坐在草席上闭目养神。
程诲没再说话,七娘也不好意思失了礼数,拿着稻草杆子在地上笔画起来。
一,二,三,四,五,六……
每当她心烦意乱,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时候,七娘便开始数数。好在她会数数,老夫人不高兴便会打骂下人,无论是听的还是被打的那个,七娘都在心里数着数。
“姑娘在干什么。”人群中有人问起来。
七娘如实回答道:“在数数。”
“你会数数啊,我那头还缺个账房伙计,你过去当个账房丫头也行。”
“死老头,差个账房小妾差不多,姑娘别听他的。”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狱卒扣着耳朵,嘴里啐了一声,打开了牢门,把牢里的人都赶了出来。
“这是要把我们拉去刑场吗?”
这些人抓进来也有些时日了,除了忍饥挨饿也没有别的,突然间被拖出来心里一惊,在牢里吃不饱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过。
此话一出,便有人装病不肯走。
七娘瞟了一眼,跟着前面的人走了,还未走出大门,后头隐隐约约穿来几声哑然的尖叫,仿佛还未叫出喉咙便被扼住了。
她听过这种声音。
过年过节的时候,后厨办起杀猪宴,四五个大汉将猪绑在长凳上,对着喉咙一刀扎下去,便是这种声音。
幸好那些魏人只是让他们去做些粗活重活,并没有想赶尽杀绝的意思。
程诲见她从牢里出来,仿佛跟受了惊的小鹿,魂不守舍的样子,一有风吹草动便睁着那双鹿眼,机警地看着四周。
“难受便哭出来。”程诲安慰道,到底是穷苦人家出身,最多便是见过主子处罚处罚下人。
“你今年几岁了。”程诲问道,想一想别的事情或许会好一些。
程诲打完满满地两桶水,提起扁担,又重重的摔了回去,刚装好的水洒了半桶出来。
“我今年虚岁二十七。”七娘看着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道原来也有天仙不会的事。比如,挑水这件事。
“公子,水桶里的水不能装得太满,否则一路上便会溢出来许多,还不如少装一点,溢出来的也不会太多。”七娘说道,往自己的桶里匀了些过去,又继续说道,“七分满最好,扁担不是用来提的,是用来挑的,你看这样。”
竹竿似的手臂,程诲还担心会不会压断了,只见七娘利索地将担子提起,慢慢地转过半个身子,扁担横在肩上,侧身走了两步。
程诲跟在后头,走一步,歇两步,累的直喘气儿,脸颊爬上两堵红晕,摇头晃脑地走了一路,七娘忍不住笑出了声,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得更快了,远远把他落在了身后。
也是,像他这般磨叽,回去躲不过挨两下鞭子,可不要拖累人家。
反正都是要挨打,程诲干脆坐下来歇了一会,看着日头若有所思。穿林风带着日光的暖意,钻过衣袖,浑身也清爽了起来。
正当他站起身来继续折腾着两桶水,远远地听见清脆的女声,朝着山路往去,山上的精灵向他招手,肩上挑着空荡荡的担子,一摇一摇地下了山,说道:“公子,您去打水吧,我负责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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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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