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栖梧回神，一边在心中疑惑着这个世界平常夫妻新婚后是否也这样生疏，一边抬头向门口看去，开口平淡道：“进......”
话音将落，想起门外的是自己的新婚正君，不是自己的下属，自己现在也不是那个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让人闻风丧胆的首席执行官，而是一个草包皇女，凰栖梧硬生生把话音转了个弯：“进来吧。”
“嘎吱”一声，木门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推开，外头的寒风裹挟着星星点点的细雪落进屋子里，因着屋子里燃了炭炉的关系，转瞬融化消失不见。
来人一袭云纹白衣，未着任何装饰，及腰乌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束起，眉目清俊，神情柔和，周身气质宛如春和景明，清风朗月，让人下意识想要亲近，仿佛可以慰藉心中千疮百孔。
只是那一身白衣与他不大相衬，掩去他几分温润，反而平白添些许病气。
来人正是谢庭兰。
在和谢庭兰目光交汇之际，凰栖梧有些尴尬地收回了视线，自觉没有脸面对这位新婚夫君，毕竟之前她还没恢复前世记忆时干的那一桩桩混账事对自己这位正君来说实在都有辱名节。
凰栖梧低头拍了拍床榻，示意男人坐过去。
谢庭兰见状，略微垂眸，神情平静，无悲无喜，不知在想些什么，乖乖走过去坐在了床边，又把手里的托盘放在膝盖上，等着凰栖梧自己伸手来端碗喝药。
前天凰栖梧刚醒时他也亲手喂过凰栖梧喝药，不过被凰栖梧非常坚定地拒绝了。
当时看见凰栖梧眼中明显的抗拒之意，他只是微笑着应了声“庭兰知道了”。
这位妻主的冷落和不喜，都是谢庭兰意料之中的事。
从筹备婚事开始，他就一直在做心理准备，甚至凰栖梧肯顾及几分薄面安分走完成亲流程，不至于让他在满座宾客面前出丑，他就已经松口气。
喝了药，凰栖梧把碗放回托盘里，斟酌了一下称呼 ，才淡淡道：“谢公子也是世家公子，不必亲自做这些粗活，交给下人们去办便好。”
谢庭兰笑着，不紧不慢，温声回答：“殿下天潢贵胄金枝玉叶，身体万不可出什么差池，如今与庭兰成了亲，这些事庭兰来做也是应当，不过殿下如此说，庭兰更当以殿下所言为重。”
一番话漂亮得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凰栖梧挑眉，心下意外，但转念一想，谢庭兰虽然不如谢庭玉那般名声大噪，到底也是谢家教养出来的公子，能差到哪里去。
谢庭兰并不知面前的少女在想些什么，安静等凰栖梧喝完了药，吩咐小厮把药碗端下去，随后和凰栖梧寒暄了几句，见凰栖梧心不在焉，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又关心了下凰栖梧的身体就要退下。
才刚起身，却被叫住了：
“谢公子若是无事，陪我出去赏赏雪吧，我在这屋子里关得实在是无趣的打紧。”
站在床前已经迈出一步的男人步伐停住，偏头看了眼窗户外头，见雪已经停了，便转身答应下来：
“庭兰无事，陪殿下一道吧。”
远山重叠，白雪覆盖，院子里红梅零落绽开，阵阵暗香飘忽消散。
屋檐长廊下挂着大红灯笼，红幡飘扬，门窗上的红囍字有些已经被风吹起边角。
景象无一不在昭示着这座府邸曾在不久前办过喜事。
一行人走到湖边，凰栖梧步伐停在一座亭子前，刚要伸手，随行一个丫鬟就已经快步上前撩开了亭子的竹帘。
凰栖梧作罢收手，一边感叹自己这辈子倒也算投了个好胎，一边往亭子里走。
刚走出一步，发觉身旁的人没动，凰栖梧转头看了一眼。
谢庭兰这时才像反应过来似的连忙跟上了，只是依旧落在凰栖梧身后。
进了亭子，凰栖梧绕过小桌，走到右侧，就在长椅坐下。
过去十七年她闲散惯了，这一下虽然恢复了记忆，但身体里的习惯却还是改不过来，此刻懒懒散散倚靠在栏杆上，坐没个坐相。
看见仍然低着头规矩站在门边的男人，凰栖梧眼中浮现一抹思索。她已经醒过来几天，谢庭兰对她一直都是这样小心恭敬的态度。
她一时起了点逗人的兴致，对谢庭兰笑道：“这么拘谨做什么？你很怕我？”
话一出口，面前的男人把头低得更下去了，脸上却不见丝毫谦卑之色，让人只觉此子温良恭顺。
谢庭兰垂眸，语气轻缓，不卑不亢：“庭兰没有。”
丝毫不知道坐在前面的少女眼里兴味更浓。
凰栖梧话音含笑，道：“过来坐。”
谢庭兰终于肯挪动脚步，往小亭另一侧走去。
见谢庭兰坐下，凰栖梧才将目光从谢庭兰身上收回，转过头，抬手掀开从亭檐垂落下来挡风的竹帘，自顾自看起雪。
两人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寒风拂过面颊，凰栖梧终于将目光从远方矮山上收回。
纤纤玉手放下，竹帘垂落，手又拢了拢披着的白狐大氅。凰栖梧转头，看向坐在对面身姿笔挺的谢庭兰。
谢庭兰没看她，也没看雪，正低垂着头盯着亭子中间的小桌。
凰栖梧的目光落到谢庭兰手上。
那双手生的极好看，莹白如玉，肌理匀称，指节修长，骨节分明，略微蜷缩着放在膝盖后一点位置，关节冻得微红。
直到这时，凰栖梧才突然发觉这亭子里比燃着炭火的屋子冷许多，和露天温度差不离了。
凰栖梧四下仔细看了看，发现桌下炭炉里没有点炭火。
她不禁心中疑惑，按她过去十七年的记忆来说，冬日里权贵人家这些地方都是要点炭火以备主人不时之需的，除非主人刻意吩咐过不点。
但她好像也没吩咐过这种事情？
思索着这些，凰栖梧没再注意眼前男人的举动。
发觉坐在对面的少女半天没再有任何动作，谢庭兰还是没忍住，悄悄抬眸看了一眼，见凰栖梧似乎在走神，他便又低下头，想起来时看见的在雪景中刺目无比还未来得及撤下去的大红装饰，忽的忆起成亲那晚。
那晚他坐在大红喜床上，繁复的金冠流苏垂落，鸳鸯被上的干果硌应肌肤，宾客们在前厅喧闹，花烛摇曳燃烧噼啪作响，屋外大雪簌簌纷落，一切似乎还犹在耳畔。
他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等了许久，门终于被推开。
眼前只有一片鲜艳昏暗的红，谢庭兰听见来人脚步声有些不稳，还磕到了门槛，然后径直走到床前。
在下人的惊呼阻拦声中，他终于又看清眼前事物。
凰栖梧没用喜杆，直接伸手一把揭了他的盖头。
那顶金丝红盖头扔在地上，他还没回过神时，一只修长的女子的手突然伸过来掐起了他的脸，用劲很大。
面前的少女身着红色金丝喜服，头戴飞鸾金冠，一脸醉意朦胧，目光认真端详了他片刻，手上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别的什么东西。
大概是某个人的影子。
凰栖梧手劲太大，痛得他眼里蒙上一层水色，闻到女子身上浓重的酒气，他却不敢让凰栖梧松手，也不敢去看凰栖梧，便垂着眸将目光落在凰栖梧肩头，尽量维持着自己应有的礼数，温声道：“妻主，夜深了，庭兰......”
“别叫我妻主。”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人冷冰冰打断了。
谢庭兰神色丝毫未变，只是缓缓合上了那张涂抹着鲜艳胭脂的唇。
凰栖梧一片痴心全都付给了他的弟弟。
他知道。
他还知道凰栖梧一点也不想娶他。
他想着，这漫长的一夜应该怎么过呢？凰栖梧会怎样对待他？
对待他这个顶替了心爱之人嫁过来的男人。
往后还会有漫长的无数个日夜，他在这高宅深院中，在这个由凰栖梧一人说了算的皇女府中，要怎样才能尽量体面地活下去？
要怎样才能求到这个女人给他一点怜爱？
他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凰栖梧，凰栖梧也正居高临下看着他，黛眉微蹙，漆黑眸子里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他一瞬便收回目光，尽量显得自己乖顺。女子总归是更喜爱乖顺的男子。
那双掐在下颌的手力道好重，掐得他好疼，即使竭力忍耐，眼泪却还是从眼尾滑下去。
凰栖梧掐他的手这时终于松开。
他被凰栖梧一把甩在喜床上，头冠点缀的流苏叮铃作响，再抬头，只看见凰栖梧提着桌上的酒壶转身离开。那本该是他们的合卺酒。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撑着手从床上爬起来，然后重新端坐在了床边。
从门框中，看着女人的背影摇摇晃晃，走进远处亮着红灯笼的无尽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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