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瑶抱膝坐着，把树枝掰成小节，投入火中。树枝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她拍干净手，偏头看到沈欺尘沉静的侧脸，语气肯定道：“所以你是太子。”
沈欺尘没有否认。
火光氤氲中，衬得他侧脸愈发精致柔和，如玉般泛着淡淡的光泽。却因没什么表情，散发出一种冷淡的疏离感。
云水瑶一早便猜到几分他的身世，如今得知真相，比起意外，心里更多反而是觉得迷惑。
比如他是如何从火海中逃生，又是如何偷天换日成了宣平侯世子。她隐隐直觉其中或许还牵扯了更多的秘密，背后真相匿于波澜的水下，盘根错节，并非用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云水瑶不想叫他在此时回忆起那些伤心的往事，思虑过后，只问了当前最紧要的：“你的蛊，是皇帝给你下的吗？”
小灰仍在闭眼装死，躺平挺直身板，一言不发。沈欺尘瞥了它一眼，他已知晓自己暴露，便也不再隐瞒。
“是。”他遥遥地望着火海，似笑非笑，“人总是如此，追名逐利，贪心不足蛇吞象。有了权力，又想长生，他无法摆脱短命的诅咒，便想给自己找个替死鬼，这世上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云水瑶想起上回谈及皇帝寿辰，难怪他那时话里意味不明，听着像在阴阳怪气。
“皇帝偷了你的命给自己续命，所以洛阳有人暗中追杀你，难道是因为这件事？”静默片刻，她得出结论，“你若身死，皇帝也活不长久。”
沈欺尘却摇头：“窃生仙蛊，既名为‘仙蛊’，自然与其他蛊类不同，种入体内还需等炼化后方可见成效。”
他眼神垂下，遥望着熊熊火海，琥珀色的眼瞳中折射着火光，却像一块没有温度的暖玉，冷沉寂静。
识海本为他的意识幻化，一切皆由他所控。四面忽然荡开一圈波纹，云水瑶打眼一瞧，便见屋底下的景象有了变化。
大火包裹的宫殿中凭空出现一名女子身影，锦绣绯衣，仙姿绰约，眉目瞧着与沈欺尘有几分相似。她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低眉垂目，轻声哼着歌哄孩子入睡。
“娘娘，火已经烧起来了，您快些离开吧！”宫女怀里亦抱着一名婴儿，可这婴儿不会哭也不会闹，分明是个死婴。她抱着死婴，身躯在房梁燃烧的噼啪声中微微颤抖，不住地哀声乞求：“娘娘，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我离开了这里，又能往哪去呢。陛下若见不到我的尸体，是不会相信这孩子被火烧死了的。”那女子身在烈火中神情却格外的温柔平和，她低下头，怜惜地亲吻怀中婴儿的额头。她依依不舍地再看过最后一眼，把哄睡着的婴儿交给宫女，又要伸手去抱另一个。
宫女不肯，她叹了声气，轻声命令道：“给我罢。”
“火势大了，外面早就乱成一团，你趁现在带着他离开，去找宣平侯，路上自有人接应。”那女子扯掉了满头繁琐的发钗，将值钱的都交到宫女手中，寒声说，“赶紧走吧，不要回头。”
宫女泪已流了满面，披上斗篷，小心抱着襁褓，跪下朝她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发哑：“娘娘，殿下将来一定不会忘记您的。”
那女子静默不语，她发已散乱，眼看着宫女抱着婴儿跑远，直到跑出了殿门。火星迸溅到华贵的裙摆上，一寸寸地向上燃烧。她身在烈焰火海中，笑容明媚，眼中蕴着晶莹的泪光，喃喃说：“忘了才好，我只盼他能平安长大，不求富贵荣华……”
她轻拍着襁褓，又哼起轻柔的歌谣。房梁坍塌，轰然溅起几尺高的火浪。歌声停了，她的身影彻底被大火吞没。
一个母亲，究竟能为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沈欺尘这时是有记忆的，他记得临别前沈姝仪在他额头上留下的最后一吻。为了能让他活下去，沈姝仪选择牺牲自己。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那时还不满一岁，不能为她换来任何价值。
沈姝仪救他，不图钱、不图名，仅仅是作为母亲，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沈欺尘想不明白。
前世他与许念之间，比起母子，更像是生意场上的交易双方，只谈利益互相利用，亲情淡薄得几乎没有。
父母对他好，他便回报以“好儿子”的形象，双方各取所需，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了。
可他到了这个世界却发现这套规则并不适用。无论是沈姝仪，还是宣平侯夫妇，他们都不曾想过能从他身上获得什么。
他不再需要像从前一样精心维持假象。可他装得太久了，百相千面，数不清的面具覆在脸上，致使他的内心变得空洞，逐渐迷失了自我。
沈欺尘陷在一种极端混乱迷茫的状态中，直到遇见云水瑶。
“宫女抱走的是我，留下的是宣平侯夫人早产诞下的女婴，生下来没多久就断气了，除了宣平侯夫妇和产婆之外，没人知道此事。”他在火光闪烁中抬眼凝望她，淡声说，“蛊需炼化，只可惜当年我没能死在那场大火中，蛊留在体内，阴差阳错将我与皇帝性命相连。”
薛珩因他得以长命活过四十，他因薛珩身体日渐颓败，如行将就木。
“皇帝生性多疑，幼时他多次召我入宫，不过是为了确认我身份。他虽然续了命，身体却一直多病，因此并不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云水目光从火海移开，理清思绪，犹疑开口：“……所以那些刺客该不会是皇帝派来的，就为了试探你身份？”
她的眼睛极为黑沉而明亮，仿佛一面水镜，清晰倒映出他的脸。那就是最为真实的他。
沈欺尘看着她，目不转睛：“一开始他的确是想查清我到底是谁，可后来他发现蛊起了作用，渐渐消了疑心，暗中派来的刺客却从未断过，只是想把我逼到绝境，看我会不会出手反击。”
云水瑶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
“谁知道呢。”沈欺尘话里含笑，随意道，“或许是他脑子有点问题吧。”
“……”云水瑶不理解但赞同。
回忆结束后，四面又恢复如初，底下火势汹汹，却总也烧不到屋顶。
他们在识海中待得已经够久，算算时间，燕微雨差不多该熬好药回来。
“我没办法解你的蛊，但能让你多活一点时间。”云水瑶摊开手，指尖凝出一团青绿色的小光球。这光球漂浮在她手心，慢慢抽条，几息后竟然幻化成一尾青色的小金鱼，只有掌心大小。她示意沈欺尘伸出手，把金鱼送入他掌心，道：“走吧，我们该出去了，你要再昏迷久一点，师父真的要连夜把你送回洛阳。”
金鱼只是一道幻影，却如有实体，触感冰凉。沈欺尘顿觉几分新奇，他看着金鱼在指尖环游，眉微挑问：“这个要付钱吗？”
“不用。”云水瑶顿了顿，神色有些不太自在，“送给你玩的，没什么用。”
小时候她只要一不高兴，苍霖就总用这个小法术哄她开心，百试百灵。
沈欺尘屈指碰了碰金鱼脑袋，他再看云水瑶，那双眼眸中的情绪变了，眼底摇曳的笑意如春水涟漪，视线望向她：“姐姐，你这是在心疼我的意思吗？”
“……不是。”云水瑶在他的注视下，心莫名有些慌乱，于是又补充一句，“我只看你心情好像不太好，普通的师姐关心师弟，你不要多想。”
沈欺尘点头，似乎是信了她的话，温声说：“姐姐送我这个，我很喜欢。可是我身上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能给你回礼了。”
他说得认真，云水瑶倒也真信了，怕他误会，连忙道：“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小法术，你喜欢我可以教你，不用回礼。”
“与人交往，总是来礼尚往来的。”沈欺尘白皙的指尖轻拢着金鱼，垂眸似在思索。
小灰在一旁躺也躺累了，它坐起身正想问到底什么时候出去：“你们——”
话刚出口，沈欺尘按着它的脑袋，让它躺平，顺手遮住了它的眼睛。
小灰：“……”算了，它还是继续装死吧。
小金鱼闪着淡淡的辉芒，绕着沈欺尘指尖来回游动，他轻轻收拢手，金鱼便暂时消失不见。
“姐姐。”他忽然喊她一声，在她看过来时弯了弯眉眼，倾身朝她靠近了。
云水瑶尚未反应过来，他如凝玉般漂亮的脸便近在咫尺。微苦的药香铺天盖地，侵入她的呼吸，像一个密闭的茧，将她包裹其中。
云水瑶微微一滞，却并未后退，耳根通红：“……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因为想谢谢你呀。”他声如清玉，说话时唇下小痣随着微笑的弧度上扬，眸光又乖又温顺地看着她。
细碎的呼吸扑在脸上，脸颊传来一瞬温软的触感，一触即离，如蜻蜓点水。
云水瑶脑袋“轰”地一下空白了，她表情呆呆的，动也不动，震惊中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要这样吗？”
“不知道。”沈欺尘往后退开些，冲她轻轻眨了眨眼，“我只这样亲过你一个。”
“……哦。”
“姐姐，不要想太多。”沈欺尘看到她通红的脸，倏而唇角一弯，嗓音淡柔，“就是普通的师弟谢谢师姐，没有别的意思。”
云水瑶噎了一下，就算是师弟要谢谢师姐，咬手指就算了，哪有亲脸颊的？
她心想这样不对，可偏偏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举动，不值得她大惊小怪。
“……”或许真是她想太多了吧。
云水瑶心绪慢慢平复下来，耳根却仍在发烫，一把捞起小灰，站起身说：“那你谢完了，快走，我们要出去了。”
瑶：师姐普通的关心。
尘：师弟普通的谢谢。
小灰：系统普通的装死。有时候是真想辞职不干了，这篇文要我这个系统就是多余。
ps：解释一下，这里不是bug，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是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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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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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窃生仙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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