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六,但毕业班会比其他年级晚放一个小时,错开放学的高峰期。
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楼道背对着太阳,光线有些阴暗,过道两边堆着花花绿绿的伞,湿湿嗒嗒的,脚一踩过,水和鞋底的泥就混在一起,弄脏了地面。
模拟考从早上开始,下午才结束。收了卷,连枝活动一下酸涩的肩背,答案很快就下来了,不少同学订正错题。
这是高四普通而平常的一天。他们每天会做一张各个科目的卷子,每隔两周就会进行一次模拟考试,每周日晚都会做一次理综测试,如此不疲。有时候会因为发挥不错保持积极势头继续学习,有时候会因为错题太多学不懂而怀疑自己抱怨生活。
连枝慢慢得适应了这样的节奏。
订正完答案,连枝去开水间打了温水,然后就开始拿起试卷复查错题。
因为放假,班主任把周一收好的手机都发下去,让同学们周末好好睡一觉。
同桌收拾好书本,问她:“还不走吗?放周末了。”
“我把这几道题看到再走。”
“你好用功。”同桌挥手离开。
连枝埋头,一看就是一个小时,再抬起头来,已经下午七点。
手机开机,她一边给妈妈打电话,一边背上书包往外走。
天还没黑,细雨还在下,吹风的时候有股凉意。
她紧了紧书包袋子,去就近的公交站。
这个点,学生都走光了,公交站一个人都没有。
连枝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
第一通电话没人接,第二通电话响了很久,接听的却是舅舅。
他的声音很疲惫,让她晚上回家自己煮面吃。
连枝说:“我妈呢?”
“你妈有点事。”
“怎么了?”连枝感到不详的预感。
“今天又去找刘杂-种要钱,没要到,那狗娘养的还找人打我们!”舅舅愤然,但又无计可施,“这群人渣,呸!”
“那我妈……”
“你妈没受伤,就是衣服被扯坏了,我们进了趟局子……”
“你别跟她说!”连枝听到妈妈由远及近的声音,似乎是抢过的手机,“囡囡啊,妈妈没事,你回去先自己煮饭吃……”
“你们现在在哪里啊?”说话带颤,连枝捂着嘴巴,防止颤抖的音节被母亲听见。
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很快电话就被挂断了,连枝再打过去,无法接通。
雨又大了一些,随着风斜飘下来。
连枝坐到等车的长椅上,雨幕之下,天空是灰白色的。电话挂断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连父是在高考前几天出的事,他在工地上班,吊车捆的木材松了,从几十米的高空掉下来,砸在他身上,当场死亡。
连枝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那个周末下午,连枝去学校的时候,连父难得休息,在家喝酒吃炒花生米,出门的时候,连父叮嘱她高考加油。那是最后的记忆。
有时候回想起来,明明只是短暂的一周,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料理父亲的后事,商量赔偿,准备高考。她一直很坚强,妈妈哭的时候她没哭,捧着连父的照片去工地被人推挤的时候她没哭,高考结束,铃声响起的那个瞬间,她默默地流了两行泪。
结果可想而知,她的成绩不怎么理想,只能去一个普通的专科学校。那时候家里情况非常糟糕,赔偿始终谈不下来,到最后老板直接隐身,根本找不到人。他们一家人搬了花圈去工地,老板报警,场面混乱不堪。她抱着参考书在网吧填报了志愿,出门的时候夜风刮来,夜幕凉而静,连枝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是陈悠然改变了她的决定。
连枝记得,那是个炎热的夜晚,她在一家烧烤店做服务员,每天忙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痛。
“你去复读。”上菜的时候,陈悠然拉住她的手腕,把一张学校宣传单拍到她手里。
连枝把那单子放回桌上,客人在要啤酒。
她竹竿一样的瘦,却能搬动一箱啤酒,陈悠然看得心疼。
夜里烧烤店最忙,陈悠然不敢打扰她太多。等连枝忙完,凌晨下班,却发现陈悠然和她那时的男票在路灯下等她。
连枝走过去,陈悠然递给她一杯解暑凉茶。
“枝枝,这个单子,你回家看看,再来一年吧。”她说:“你还记得李老师吗,都说老教师看人很准,一下就能看准哪些学生以后最不一样,那个时候,老师说是你。明明我才是她的课代表呢。
你的路还很长,不应该限定在现在这样的框架里,不应该去一个根本配不上你的学校。”
连枝没有回答,回家给妈妈做了夜宵,等她下夜班回来吃。等忙完,躺在床上,才有片刻的休息。
平时闭上眼睛就沉沉睡去,今晚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坐起来,翻出那张宣传单。市一中,是她中考的时候就想去的学校。
连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连母。她其实是觉得抱歉的,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还只考虑到自己。意外地,连母很快便同意了她的决定,她的基础不差,补习一年,考一个好一点本科完全没有问题。倒是舅舅听了很不同意,“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考个专科就可以了,早点嫁人为家里分担才是正经事。”
连母说:“不读书做什么呢?让她长大了像我一样吗?”
那还是连枝第一次发现母亲的反抗,以前家里的事,都是父亲说了算,再者就是七大舅八大叔的建议。所以这更加坚定了连枝的决定。
可这个选择真的好吗?
连枝不清楚。
她坐在公交站,回想起自己十多年的人生,感觉到深深的可悲。
贫穷、麻木、生死……
为什么仅仅是活着,都会这么累呢?
她抹了抹眼泪。
父亲的赔偿款至今未了,事故责任方却推脱,闭门不见甚至嚣张,成绩也没有什么起色。曾经比她分数差的同学,现在在大学过得逍遥自在,学习自己喜欢的专业、旅行、谈恋爱……所有人都在进步,似乎只有她,原地踏步止步不前,甚至越来越后退。
祝承结把车停在路边,他接了通电话。老爷子打的,刚喂了一声,那边就把他呵斥一顿。大概是上次酒会,他说了些让南城的某些老总们下不来台的话,伤了和气。小报告打到他爹那里去,自然是没有好话。
“玩世不恭也要有个限度!你现在在哪儿!”
“你不爽可以别叫我回来。”他的语气很冰冷,反问他爸,“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祝承结就笑,挂掉了电话。
那年他27,还有半年研究生毕业。
雨刷器不断扫着挡风玻璃上的雨珠,他按下车窗,点燃一根烟,半只手搭在上面,重金属音乐吵吵嚷嚷,他却一点也不嫌烦。
他就是在这时候注意到马路对面的连枝的。
整整三根烟的时间,她一直在流眼泪。
雨声越来越大,夹杂着秋日的闷雷,青城俨然变成了一座水城。
祝承结手肘湿了,车内的摇滚乐却和雨水融合,达成一种古怪的和谐。
祝瑛哭的时候也是这样,就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眼泪流下来了,就擦一擦。所以小时候,他很少看到祝瑛哭,她总是坐在院子里的老树下,身子摊在老爷椅上,一边晒头发,一边抽烟。直到他再大一点,跑去给妈妈送毛巾,才猝不及防地发现她在流眼泪。
不知怎的,祝承结忽感烦躁,他扔掉烟头,踩了油门飞速离开,溅起一路的水珠,引来路人咒骂。
后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点,消失不见。
人行道红灯,祝承结猛地踩了刹车。
湿泞的路面荡漾着路边的霓虹光牌,他望着那红灯,一时失了神,直到后面的轿车开始按喇叭,他才发现,绿灯亮了。
祝承结取下嘴里的烟,打了方向盘,往回开。
那个女孩还在。
说不出是抱着怎样的情绪,他把车开过去,降下车窗,像个奇怪的搭讪大叔,却又无比真诚地问她,要不要上车。
***
车厢里一阵沉默。
祝承结开了头顶的车灯,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递给连枝,示意她擦擦脸上的雨珠。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他把车停到路边,车尾的双闪开着。
“没,本来是准备坐公交回家的。”连枝稍显局促,她擦干了脸上的水珠,想把手帕还回去,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洗好了再还给你吧。”
“没事,你拿去用。”祝承结显得十分大方。
又是一顿沉默。
连枝对叠着手里的手帕,在心里组织了好几次言语,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你妈妈的事,我很抱歉。”祝承结忽然开口,转过头来看她,神情遗憾:“念初是我朋友,后面如果需要帮助,也可以找我。”
连枝随即摇头。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即使是他的朋友撞了她妈妈,但她妈妈也不该要那么多钱,她的伤毕竟并不严重。
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下,也愿意说出这些话,真是一个体面的人。连枝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我会还给你。”连枝咬着嘴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勇气,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一声嗯,低沉而蛊惑。
“我会把钱还给你。”她坚定地说完,撞上他沉静的双眸,又觉得很难为情:“但是可能得慢慢还。”
连枝望着他眼里的自己,看到他的表情闪过一丝错愕,又很快恢复正常。
被他这么盯着,连枝多少有些紧张。
她怕被他看穿,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所想。
就算是为了那可悲的自尊心也好。
至少,在他面前。
“那好吧。”他也不问原因,侧过身,关了双闪。
他问:“吃饭了吗?”
连枝微怔,摇了摇头。
祝承结便道,“正好,一起吃饭吧。”
写这章花了很长时间,需要保持情绪低落,但低落到出不去的程度,也是有点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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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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