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梦方醒(一)

天色初晓,日头跃出海面,却被天空中的阴云擒获,将阳光尽数吞没。岛北码头上停泊着一艘大船,白帆张扬。盛采兰和杨郊从船尾爬上锚索。

头顶上有人说话。

“怎么还没来?再不起航,会卷进风浪,那是要人命的。”

“再等等,再等等,常妈说粮食得盖上毡布——哎,那不就来了?”

两三道脚步奔向船头。杨郊翻进船舷,拉盛采兰上船。那边吵吵嚷嚷地:“哎,哎,先吊东西,背着那箱子怎么爬得动?老孙你搭把手!”

趁这机会,两人钻进船舱甬道,一直走到船尾。顺着梯子爬下就能找到货舱,来时堆满米面肉食,现在只是几间空舱房。两人一直走到最里面,才找到一间摆着几只零散箱子、可以藏身的屋子。附近清净无人,只有头顶的舱房隔着薄薄一层板壁,一直传来模糊的对话。

杨郊靠着最里侧的墙壁坐倒在地,肩背放松,直到这时才问:“怎么忽然又决定走?”

“常暮云和小梅有私情,他要这事在面子上有个说法,最方便莫过于推给路过的外乡人。”

“走了上岸后又要怎样?报官?”

盛采兰思索半晌,只觉茫然:“我不知道……”

江湖事不归官家管,可小梅算是江湖人吗?她转向杨郊,想问他的意见,却看他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盛采兰在微光下打量他的脸色:“我不说出原委,师兄还在生气?”

“生什么气?既然已要脱身,原委与我何干。”

杨郊说话很少带刺。她不知该怎样开口,想着要么干脆就顺水推舟地敷衍过去。

沉默中杨郊的脸色愈发糟糕。盛采兰偷眼瞧着,隐约觉得自己选错解法。

这时忽然头顶有人异常清晰地说:“你昨晚灌多黄汤,听错了吧。下头哪会有人?有耗子还差不多,没米吃饿得挠墙呢。”

盛采兰一愣。杨郊忽地右臂一展,探身来夺盛采兰手中火折,她同时醒悟,翻手扣灭火光。

舱房陷入绝对的黑暗。从何时起头顶木板间透来的亮光消失了?盛采兰屏住气息,呼吸声从楼上不可能听到,是她自己觉得太吵。

也许只是一刹,但她觉得像过了一炷香那么久。终于,头顶那人说:“得啦,要真有人,怎会不点灯?酗酒伤身,罢,罢,说你也不听。”

板缝间又透出光亮。另外有个声音咕哝了几句,听不清说些什么。片刻后,两道脚步声打开门,一同离开了。

盛采兰呼出一口长气,放下火折。杨郊在黑暗里低声说:“别再点火。”

“我也不敢了。师兄烧到手没?”

“没事。”

盛采兰从包袱里翻出药膏,摸索到杨郊手背,精准地拍了拍,把药罐塞进他手里:“涂上一层就好,太多手臂会麻。”

“多谢。”

盛采兰斟酌着说:“不是我不守信,这个事说出来丢人,徒增笑耳。”

杨郊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药罐被放在地上,盖子拧开,苦涩的药香飘散。

自己并非信不过杨师兄为人,盛采兰想。这种事说出来,他人难免有别样想法,杨师兄演戏功夫又不过关,被自己看出难免生隙。两人既然同行,各取所需,没有必要给杨郊破坏两人关系的机会。

“盛师妹,你知道吗?我刚生病的时候,师父曾经想叫我回家。”

“薛师父?”这话题起得猝不及防,盛采兰愕然。

“是关师弟说的,师父跟秦长老讲,要把那年最好的苗子留给她。我知道师父不会满足于堂主,再往上走,没一个好徒弟是不成的。我病后不能动武,她想收个女弟子,能接她衣钵……”

杨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谁。

其实一开始薛燕为只问他要不要回家休养。但关师弟说得斩钉截铁,不由他不信。他大病初愈,醒来后,薛燕为守在床前,药炉里水声滚沸。在微苦的中药味里,杨郊说,要是师父你真希望我走……

那天是廿九,甫出三伏。他望见金顶上闷闷滚过一个雷,骤雨乍落,闷热尽除。

杨郊踏进家门那天,中秋月圆。

门口小童进去传话,他等了半刻钟,才等到急匆匆奔出来的脚步。大门霍然打开,爹睁大双眼,辨认半晌,眼睛笑得都不见了:“郊儿!这么高了!不是说不出师不让探亲么?这就出师了?不愧是我儿子!哎呀快进来进来站着干嘛,正好赶上中秋……芸娘,叫厨房把蟹拿下去再热一热!正是螃蟹肥的时候!”

和离家时比,爹矮了不少,杨郊想,不知是自己长高太多,还是爹驼了背。他对着爹的笑脸也挤出个笑容:“生了场病,师父特许我回家休养。”

爹吓一跳:“什么病?”

“……风寒赶上入秋,咳了一个月,现在全好了。但师父难得放我探亲,我想着回来看看。”

“那可不是小病!不注意可别咳出肺痨,你师父,喔,姓薛是吧,薛师父说得对,是得好好休养——这趟回来,住多久啊?”

杨郊张着嘴愣一下,说:“还没定呢……”

爹根本没注意他的支吾,一掌拍在他背上:“得了,刚回来,别聊这些。来,进院来聊——芸娘!怎么出来了,别受风!来来,郊儿,还认得你二娘不?才过门你就去峨眉,这都多少年了。”

站在门边的妇人笑着冲他们点点头:“好久没见。”

她面相温婉,笑起来轻轻柔柔,年约三十。爹续弦就是自己离家前的事,后来鱼雁往来,他知道爹和二娘琴瑟和鸣,很快有了个弟弟。

吃饭时,杨郊见着这未曾谋面的兄弟。杨继元年齿十二,长得聪明伶俐,看人时有点虚着眼睛。席间气氛和睦,尽管有些生疏,但杨郊看出爹是真开心,二娘给继元剥过蟹,也给自己剥了一只。

杨郊住在东厢房。继元原本也住东厢,大哥回来,就隔出一半屋子。西厢正修葺,年尾才会完工。

夜里,他听到继元在那头辗转反侧,最后,从隔断的屏风后面探出脑袋:“兄长,我听闻峨眉前些年,有位本空大能乘风雨之势尸解成仙,身后遗下三颗舍利,兄长可见过这宝物?”

小小年纪,说话娘里娘气的。杨郊听着好笑,答道:“那是下雨天本空师父在树下避雨,雷劈了那棵树,结果引起小面积山火……”

次日,两人都起晚了。

杨郊在家住了段日子。二娘对他不差,派了两个小子来伺候他,还专门聘来县里酒楼厨子,说给病人补补身子,早日大好。

他呢,立身之本的武艺没了,心气也没了。每日还是鸡鸣而起,平日练武的时间,就去栏边上蹲着看鸡吃虫、猪拱食,回来吃过午饭,再睡一觉。这么两月下来,掰苞谷比握剑熟稔,小肚腩初见端倪。

就这么过下去吧,杨郊想过。江湖纷扰从此与己无关。把一切都告诉爹,爹不会为这个嫌弃自己。家里尚有薄产,已经比佃农好过不少。

冬月的一个清晨,他起早出门,想去田里接着昨天看种油菜,顺便上手试试。路过厨房时,里头几个丫鬟小子凑在一处闲聊天,他听见自己名字,不觉停下脚步。

“杨郊少爷也是一表人才,就是说话粗鲁些,不如小少爷斯文。”这声音他认得,是二娘屋里叫翠袖的小丫头。

“往少爷们边上凑还不如往正经主子身上使力。”不晓得哪个打趣她。

“夫人身边打头是红巾姐呢,真有什么,也轮不着我。再说,夫人近来脾气可大,老爷跟夫人,多久没同房了……”

该叫爹管管这些下人,这闲话传出去好听?他想,随手推开门。

丫头小子们垂着头个个溜门边出去了。屋里只剩翠袖,小丫头目光躲闪,嗫嚅着要他别告诉爹。他挥挥手叫她也走。算了,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说给爹,爹再说给二娘听,徒惹她多心。

不知是否心里存了事,那天晚饭时,他总觉得气氛微妙,爹小心翼翼,二娘不假辞色。

继元显然毫无所觉,兴奋地挥着筷子:“爹,庙会您真不去?娘好不容易松口。”

梓潼的文昌庙会名扬四川,继元前两日还喊大哥同去,杨郊不愿见人,才回绝了。

爹的笑意好像有些勉强:“家里事忙呢!叫你秦叔一起,别走散了。早去早回。”

继元乖乖答应一声,有些失落。

二娘忽然就翻了脸:“赶赶赶!赶什么庙会!整天就知道玩,赶考没见你上心!”

继元吓得端着饭碗僵住。爹也吓了一跳:“怎么了芸娘?这不是……去年刚考过么……继元还小,今年再考就是了……”

这下火力冲爹去了:“明年复明年,他有几个明年?到时功名功名没有,学问学问一塌糊涂!都跟你这老子学的!光长个子不长本事!”

继元脸都白了,像个缩头鹌鹑一样,什么也不敢提了,拨拉两口饭赶紧回屋去。爹铁青着脸,一句话没说,等二娘离了席,这才匆匆对杨郊说:“你妈就这么个脾气,你也听见了,不是对你。行了,回去休息吧。”

爹跟着二娘进了西屋。这时节用人们都在厨房吃饭,院里一个人影也没。杨郊想到早上那闲话。不知怎地,他没回屋,而是轻手轻脚地贴到西屋窗下。

爹在里头发火:“芸娘,你有什么冲我来!拿孩子做筏子!”

杨郊往墙角缩了缩。爹和二娘都没发现他在。

二娘声音不大,但听得很清楚:“孩子是我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什么叫——跟我没关!继元不是我儿子?”

“是你儿子你一点打算不为他做?今年考期临近,他连个温书的屋子都没!”

“这不是,这不是给他搬了书桌么?”

“是,搬去那屋子连个火炕都没有!当年你答应过我,以后就继元这一个儿子!现在呢?你不知道我每次见他写几个字,就得焐一会手,还有看着那些冻疮我多心疼。”

爹的气焰弱了:“就这几天,你看郊儿病得都脱相了,我哪能忍心……过段日子就给他分家出去……”

“杨大财主!你有多少家产够分啊?行,继元的功名你不在乎,这点薄田一分二分的,能剩几个子儿?”

“那也是我儿子!受了委屈受了病回来的!我能看着他不管吗!”

杨郊及时藏进屋后,爹摔门离去,那动静叫他浑身一颤。屋里传来一声摔砸的巨响,随后是低低啜泣。

杨郊翻墙离开,信步走着,不禁陷入迷惘。回家时已经很晚,爹和二娘的屋子早已熄灯,他摸进厢房。

“哥怎么这么晚回来?”继元揉着眼睛,困得要命可还点着灯等他。

杨郊忍住没问他知不知道爹娘为何争吵,一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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