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白衍小心翼翼地将掌心的火凤放在桌案上。那团微弱的火焰轻轻摇曳，映着他深邃的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它细软的绒毛，一丝冰凉与微弱生机并存的感觉传来，瞬间将他拉回了万年前的清源灵境——那段无忧无虑、仙气缭绕的岁月。
那时的他们，皆是万中无一的天骄，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飞升灵境。在那里，天地精华凝聚成遍地奇珍，连传说中能结出灵晶的浮世琉璃木也随处可见。
曾在下界引得腥风血雨的灵晶，在此处不过是无人问津的点缀。灵境中人，精进之道唯在“悟性”，到达归墟境后，则需要开始进入宗门钻研道术或某一未知领域。
因此，未突破无相境的白衍、凤衔璋与一众好友，活得肆意洒脱，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何时能窥得下一个境界的门槛。
而凤衔璋，凤族千娇百宠的少主，生来便光芒万丈。他性情张扬恣意，对自己的容颜更是有着近乎偏执的在意。能入他眼、与他交好的，首要条件便是姿容绝俗，至于天赋？那反倒是其次了。
当年，正是凤衔璋觉得白衍清冷出尘的相貌极为合他心意，便整日缠着这位惯于与古籍阵法、星象占卜为伴的“书呆子”说话谈天。渐渐地，孤高清冷的白衍，因着凤衔璋的热络，结识了许多同辈翘楚，他那沉寂如水的生命里，第一次被注入了如此鲜活的色彩。他几乎以为，这样的岁月会绵延无尽。
直到……凤衔璋开始变得不对劲。
历练回来后，那个明艳如火的身影，眉宇间染上了愁绪，时常独自出神。白衍询问，他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问及其他好友，竟也无人知晓缘由。
白衍虽觉蹊跷，但见他不愿深谈，便也未再强求。直到一日，凤衔璋红着眼眶闯进他的居所，泪水沾湿了华美的衣襟，白衍才惊觉，这位骄傲的凤族少主，竟是动了凡心，为情所困了。
“他要与人成亲了……他并不喜欢我……”凤衔璋哽咽着，语无伦次。
白衍默然。他未曾尝过情爱滋味，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求助其他好友，众人亦是束手无策，毕竟飞升至此者，七情六欲早已淡薄如烟，凤衔璋这情根深种的模样，实属异类。白衍心中疑窦丛生：他是如何做到的？
不过瞬间，他反应过来，凤凰族和龙族是清源灵境的神兽土著，他们修炼不受天道约束，自然不会被剥夺七情六欲。
后来的记忆，被战火与血色覆盖得模糊不清。他只记得，天道的暴行终被创世神知晓，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爆发。创世神重创天道，却也耗尽神力，在陨落前，将灵境残存的生灵迁移至一片遗落的大陆，布下封印，留下关乎未来的谶言，便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幸存者们心如明镜：创世神已逝，再无人能抗衡天道。这片遗落之地，是他们唯一的庇护所。他们将其更名为“启源”，寓意新的起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将从新修炼。
那场大战太过惨烈，无数生灵湮灭。火凤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若非凤衔璋那位……他口中常提的“死对头”拼死相护，连他也难逃一死。直到那一刻，白衍才恍然，原来他心尖上的人，竟是那个被他日日挂在嘴边针锋相对的对象。
可悲的是，这份心意终究未能圆满，那位死对头为护他也死了。后来，凤衔璋眼神死寂地请求白衍将他们……合葬。白衍依言照做。
启源大陆没有源粒，修行之路断绝。众人另辟蹊径，开创了武道。白衍则被推举为国师，肩负起守护启源、寻找谶言中“天命之人”的重任。金龙族建立的王朝统御着这片没有国号的土地。
这万载光阴，白衍见证了太多：武道从无到有，修行者承受着剜心碎骨之痛摸索前行；异兽从无到有，肆虐大地；昔日并肩的好友，在漫长的时光里逐一凋零，兴盛、衰败、直至归于尘土；更目睹了那被选中的“天命者”，历经九世轮回，在绝望中苦苦挣扎，最终皆以自戕的悲剧收场。
就在他几乎以为这困局永无破解之日时，一道微弱的曙光，撕裂了沉沉的黑暗。
十六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他收养了泠鸢。
后来，这个名为泠鸢的孩子，在三岁时，便以不可思议的悟性，改良了武道九重天第一重《十劫断玉决》的修行法门，大大减轻了修行者的痛苦。这曾让他欣喜若狂，仿佛看到了启源未来的希望。
然而，这份欣喜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阿鸢幼时便显现不凡，却也伴随着凶险。当时他强行干预了那道诡异力量，不知是对是错，但他无法坐视自己娇养了三年的女儿受苦。
而且他至今不明白，为何阿鸢和络铮身上都带有这种神秘而危险的银纹，它们为何会攻击他人？两人之间又有何宿命关联？但这些疑问，都被他深深压下。
从抱起泠鸢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孩子身上藏着惊天秘密。他选择等待，相信该知晓时，真相自会浮现。
在药阁的那一天，他竟再次见到了浮世琉璃木。虽然只是的虚影，却勾起了最深处关于灵境的记忆。
后来发生的事更是波谲云诡，阿鸢与晏铮之间仿佛缠绕着无形的丝线，络铮的存在也显得愈发扑朔迷离。
这些纠葛，白衍并非不关心，只是比起这些，阿鸢改良的《十劫断玉决》带来的希望之光，更让他激动难抑——这证明武道之路是可以优化的，启源的子民不必再承受那非人的折磨便能踏上修行之途！
然而，这份激动很快被窥天镜中映出的景象彻底浇灭。
那一幕，他至今还不愿相信，也不敢深究。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皇陵深处，或许藏着关于师尊、关于往生花、甚至关于天道与创世神陨落的部分真相。他本应跟随前往探查，但他胆怯了。
他选择了不去。他相信阿鸢，相信她身边的晏铮，相信这一世已然是不同的轨迹。他们会去探查，带回答案。
白衍缓缓抽回飘摇万年的思绪，目光重新落回桌案上那团小小的火焰。指尖轻柔地抚过火凤温热的、却依旧虚弱的羽翼，眼中积蓄的万年愁绪渐渐化开，沉淀为一丝温暖而复杂的笑意。
“衔璋，”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沙哑与不易察觉的微颤，“没想到，万载光阴流转，竟还能再次见到你……这些年，你……” 话语顿住，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叹，“在那般寂静黑暗之中，你这般娇气又怕黑的人……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掌心的火凤似乎被他的声音惊扰，微微动了动。它睁开一双圆溜溜、宛如纯净琉璃般的眼睛，茫然地仰望着白衍，小小的脑袋歪了歪，仿佛完全听不懂这复杂的话语，也认不出眼前故人。
白衍的心微微一沉。他将火凤捧到眼前，指尖凝聚起一丝温和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探查它体内的情况。片刻后，他心中了然，既是释然，又添了几分怜惜：“原来如此，本源受损太重，触发了自我保护的沉眠，不仅无法化形，记忆也暂时封存了么……”
这样——也好。白衍的目光柔和下来。忘却那些锥心刺骨的过往，忘却那场痛彻心扉的生死离别，至少此刻，不必再背负沉重的枷锁。凤衔璋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是翱翔九天、光芒万丈的凤凰，肆无忌惮地活着，享受世间一切美好与瞩目，才是他的本色。
宛如初生雏鸟般的凤衔璋，自然看不懂白衍眼中深沉的怜惜与追忆，也听不懂那悠远的话语。他只是本能地觉得，眼前这个人，气息温润平和，眼神温柔，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和安心。
于是，他小小的身体放松下来，依赖地、乖巧地蜷缩在白衍温暖的手心，甚至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指腹，发出一声微弱的、舒适的轻鸣。
看着掌心这全然信赖、懵懂稚嫩的小小生灵，白衍心中蓦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凤衔璋——如此安静，如此温顺。记忆中的凤族少主，永远是明艳张扬的，笑容炽烈如阳，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存在，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灼人的骄傲。
掌心的温热与脆弱，无一不在告诉他——
岁月改变的不仅是这方天地，更是在这世间存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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