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下得有点迟。
陶苒轻轻关上车门,指尖还残留着金属把手的冰凉。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轻盈地落在她的睫毛上,仿佛一瞬间,她的视线被染上了一抹纯净的白色。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车窗后,那个安静地躺在车座上的木盒。那是一个灰黑色的木盒,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琢,线条生硬而直白,像是被匆忙打磨出来的。
盒子上涂了一层廉价的亮漆,反射着微弱的光,透出一种商人的精明与敷衍。那光亮刺眼得有些刻意,仿佛在提醒她:
这不过是一件商品,一件毫无灵魂的器物。
陶苒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车窗,仿佛想要透过冰冷的玻璃,触摸到那个木盒。然而,她的手指只是停留在玻璃上,留下一片模糊的雾气。
她自嘲似地笑了笑。
身上还残留着从屋子里出来的温热,她意识到,从昨天一直到现在,自己一直凭习惯完成一系列举动。
好像,从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开始,她的思绪就被抛到了万米高的空中,只有惯性还存在,她要静静地,亲眼看见完全坠落的场景,她才能恢复理智。
她刚刚参加了一场鲜为人知的葬礼,关于她最好的朋友,关于她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
而这个举目无亲的人,这个大概如陶苒憎恶她一样同样憎恶陶苒的人,居然拜托别人把她的骨灰带给陶苒,随意地像是贴上一张便签一样,送给这个五年来从来没有联系过的人。
她说,那个人说,她想……
落叶归根。
陶苒想到这里,冷笑了一声。
“落叶归根?”她低声喃喃,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多可笑,你倒是轻松,一走了之,在国外这么多年音讯全无,还以为这里从来没有你要牵挂的东西了,最后还是舔着脸求我帮你安葬,当我这里是垃圾回收厂吗?就不怕我把你随手撒到花坛里?”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车窗,发出轻微的“咚咚”声。雪花依旧在飘落,落在车顶,落在木盒上,仿佛要将这一切都掩埋在无声的白色中。陶苒的思绪却无法平静,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方文澜。
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淡漠的方文澜,那个曾经与她形影不离却又让她恨之入骨的方文澜。
不知呆站在那里多久了,陶苒突然感觉有些冷了,暗暗责备自己出来地急,只穿了一件不知什么时候的单薄的黄色大衣。
她轻轻抬起手臂,先是轻柔地拂去肩上积攒的片片雪花,随后又细致地将头微微侧倾,用手指轻轻梳理过头顶,拍落那些驻足头顶的雪花,最后,她单手扯着一边衣摆,抖了抖,片片雪花从黄色大衣上跌落下来。忽然,她摸到到衣摆处像是关节般微微的凸起。
她低下头去,想看清楚,眼睛却被雪花模糊了视线。她只能有些狼狈地弯下腰,脖子呈现出扭曲的弧度。
她眯起眼,仔细辨认着那处痕迹——那是几年前衣服破了一个口子,她自己缝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她当时的心情一样杂乱无章。
陶苒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处缝补的痕迹,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过去。
那是一个雨天,她和方文澜一起放学回家。方文澜走在她前面,背影瘦削而沉默。陶苒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仿佛方文澜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的挑衅。
她快步追上她,故意踩进一个水坑,溅起的泥水弄脏了方文澜的裤脚。方文澜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淡淡的无奈。
“你故意的。”方文澜轻声说,语气平静得让人恼火。
陶苒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她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有一种扭曲的快感,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可如今回想起来,那种快感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说不清的酸涩。
“那么早以前的,怪不得短了一大截”,陶苒喃喃自语道。
陶苒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冷风灌进肺里,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钻进车里。
她看着副驾驶座上的木盒,下意识地想为它系上安全带,探出身去的时候却停住了,她笑了笑,笑自己的愚蠢。
她轻轻把木盒抱过来,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木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盒子的边缘。那廉价的亮漆在雪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嘲笑她的犹豫不决。陶苒盯着盒盖上歪扭的补漆痕迹,恍惚间想起小学毕业时,方文澜的拉链坏了,她也是用这样的胶水草草缝合。
“方文澜,你到底在想什么?”她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你恨我吗?还是……你根本不在乎?”
雪花依旧在飘落,落在车窗上,垒成薄薄地一大片后,雨刮器将它们清除掉,微溶的雪花留下一道道完整的水痕,不久又重新聚拢,形成新的雪幕,雨刮器再次“吱呀”一声,将一切痕迹扫除干净,如此循环往复。
“你死了,倒是轻松了。”她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盒缝。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记忆忽然翻涌——晨读时方文澜缩在窗边解奥数题的侧影,围棋升段赛上自己鼻血染红棋盘的狼狈,还有母亲蒋清那句淬毒的断言:“穷是刻进骨子的癌,你救不了她。”
陶苒猛地踩下刹车,抓起木盒狠狠摔向仪表台。廉价漆面“咔嚓”裂开一道缝,露出内层泛黄的纸角。
是方文澜的字迹。
“陶苒,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腐烂成你母亲预言的模样。但有些秘密,连死亡都捂不热......”
五年级开学那天,陶苒被班主任指派帮助“问题学生”方文澜。当她把镶水钻的自动铅笔按在桌子上时,方文澜正用褪色橡皮擦掉课桌上的刻字——“没爹的乞丐”。
一次奥数赛的试探,她意外发现,方文澜可能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出于对她天赋的妒忌,她咬着笔盖暗暗想:
“我要把她养成一株攀着我的藤蔓。”
方文澜越是寡淡,越让她滋生扭曲的征服欲——仿佛只有让这个孤僻的天才依赖自己,才能证明她陶苒才是唯一的光源。
陶苒沉迷于投喂天才的快感:送电动削笔器,逼方文澜参加奥数班,甚至亲手替她扎头发。直到某天体育课,她撞见方文澜躲在器材室啃冷馒头——那些施舍的文具全被换成爷爷的降压药。
可她没料到,真正被驯养的或许是自己。
当围棋赛的鼻血染红棋盘时,陶苒终于看清真相。方文澜每次与她对决的“险败”从不是巧合,而是对她可怜自尊的施舍。
午夜梦回,梦中的方文澜低声说道:
“你以为我需要救赎?”方文澜蹲下来替她擦血,“需要被可怜的是你啊,陶苒。”
当方文澜用她送的铅笔解开陶苒卡了三天的奥数压轴题;当她在陶苒发烧缺课时,默不作声把笔记塞进她书包;甚至当陶苒故意弄脏她的黄格纹外套,她却掏出一块褪色的手帕擦净污渍,笑着说“没关系”时——陶苒开始失眠。
她在日记里恶狠狠地写:“方文澜,你凭什么不恨我?”
就像她如今读着方文澜的信,开头的第一句就让她崩溃不止:
“陶苒,我知道你恨我,毕竟我是你母亲去世的罪魁祸首。”
“我对不起你,我原以为让你把这些年的怒火都发泄在我身上,不反抗,我就能得到救赎。可是圣水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想,我那些卑劣的手段,是永远都无法得到宽恕的。我每晚每晚都求上主能大发慈悲,求他俯允我,可我的神是那么沉默。我犯了不可饶恕之罪,一切的一切,你要怪都怪罪于我吧,我命不久矣了。”
她能看清的话语到此为止了,后面的纸张用德语模糊模糊写着断断续续的字,陶苒用手机一段段翻译才发现,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小时候每晚母亲都让她背诵的话:
第一段写着:
“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是信任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约翰一书 1:9”
她的字变得混乱,陶苒勉强才能辨认出第二段:
“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淌过江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行过,必不被烧,火焰也不着在你身上。
以赛亚书43:2”
可是第三段,她就一点都辨认不出了,只依稀看清开头:“我的心哪,你为何忧闷?......”,还有结尾:“诗篇......”,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诗篇的哪一句了。
她所有关于母亲的回忆都变得模糊了,关于那件事情的细节,她也记不大清了。
陶苒轻轻叹了口气,将木盒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从冰冷的现实中汲取一丝温暖。她把木盒放回,双手握上方向盘。
“既然你想落叶归根,那我就成全你。”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
她决心回到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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