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钟响过三声,凌云山在晨雾缭绕里醒来。
晨光熹微,凌云山上轮值的洒扫弟子已经挥着扫帚、挑着水桶,忙忙碌碌穿梭不停。大长老殿前的小徒已经举着古册高声诵读,二长老门前亦有弟子站成一排等着给师父行李问安。三长老倒是不需要弟子站规矩,不过他的炼丹炉昼夜不息,此时早有换班的弟子抱着新劈好的木柴去换昨夜值守丹炉的弟子了。
慢慢地,整个凌云山都醒来了,独裴颜所在的凌尘殿静悄悄的。
今日天色不明,似是要下雨。裴颜推开窗看着远处不算明亮的天际,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他赤着脚一步步向自己殿里走去,刚走到门外,隐隐看见厨房里冒出一阵冲天红光,仿佛要着了一般,裴颜心上一跳:
“山轻河?”
他快走几步过去,人未到,法阵先落,一阵大水从天而降扑灭了炉灶里好半天才升起来的火。浓烟黑雾里,裴颜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山轻河?只有空花哭丧着一张脸,满身是灰的蹲在灶前,手里拿着一根冒出滚滚黑烟的湿柴火,旁边还站着两个被熏得眼都睁不开的奶娃娃。一大两小,无不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个负心汉,抛妻弃子后被人带着孩子找上门,连饭都不给人家吃。
“你在这做什么,”裴颜干巴巴开口,眼睛往两个孩子身上一落,再三不忍,冲他们招了招手,“饿了吗?”
花童反应最快,虽然裴颜只穿了一间贴身寝衣,头发也未束,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就是当日救他出来的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我可找到你了,呜哇——”花童死死地抱着裴颜的大腿,一边哭一边幽怨地擦眼泪,“你再不来,我就要被师父活吃了,哇——”
药童看了看灰头土脸的自家师父,又看了看不染尘埃的裴颜,果断扔下手里的柴火朝裴颜跑过去。他一把搂住他另一条大腿,仰着头摇了摇裴颜的大腿,“哥哥,饿饿。”
裴颜平生无所畏怖,唯一点心软,乃平生最大死穴。如今见两个小儿如此娇憨可怜,哪里还说得出别话?当机立断带着他们去山下的弟子食堂用膳。
空花怎肯一个人凄惨可怜地挨饿?死乞白赖跟上去,路上还不忘用术法捯饬一番,好在他生来一副好皮囊,随便打发下都娇艳可人。众人见一陌生美男跟在裴颜身后,虽有疑问,但看着空花魅惑至极的笑容,也就晕得七荤八素,放他一路畅行无阻了。
食堂里,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往裴颜的方向看,言辞里俱是惊悚:
“我没看错吧?那是裴师尊吧?裴师尊居然来咱们食堂吃饭了?”
“他旁边那个男人是谁?长得好生俊俏,比师尊也不遑多让。”
“你们就没注意那俩小屁孩吗?奇了怪了,难道师尊生了儿子,长大了回山认祖归宗?”
裴颜耳力不差,隔着人群远远向这边望来,众弟子顿时作鸟兽散。
“噗嗤,怎么了,你还看不上我儿?瞧瞧,这饭量,这吃相,这,嗯......”空花实在夸不下去了,但仍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霸道娇蛮地喊个不停,“怎么,我儿给你做干儿子,你还不乐意?”
裴颜闭上眼,使劲念了几句清心诀。待冷静片刻,再掀起眼皮,眸色已然一片淡漠,“你什么时候走?”
“我才刚来,刚来!”空花拍着桌子难以置信地喊道。
“你若自知命薄,前来托孤,我定会将他们视如己出好生教养。但若为别的,我身无长物,实在养不起你一家三口。”裴颜把自己那一份饭菜往花童药童跟前推了推,看他们狼吞虎咽满嘴流油,眼里不禁泛起些许怜悯。
“不是,裴颜?裴颜!”
空花狠狠把竹筷摔到柳木桌上,一张漂亮到不像人的脸蛋拧巴成一团,原本娇嫩的脸色也逐渐铁青,他站起来,指着裴颜的手哆哆嗦嗦,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么久不见,你既不诉说想念,也不问我安好,连请我吃顿饭都如此小气!现在,现在才第二天你就下逐客令!我们可是,可是生死之交啊!你就这么待我?你这负心薄幸的男人!”
“哗,听到了吗,他说裴师尊是负心汉!”
“裴颜真的有孩子了?那是他相好?”
“完了,大师兄下山才一个月,裴师尊就有儿子了?!”
裴颜眉心一跳,双拳缓缓攥紧,语气不善道:“别乱说话。”
空花闻言更不干了,他一把搂住花童和药童,在几百人的弟子食堂里哭哭咧咧地撒泼叫骂起来:
“好你个裴颜,当年口口声声说什么‘若有需要凌云宗随你来去’,现在才过去区区一百年你就不认账啊!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见不着你啊!我的儿啊,你们好命苦啊,我有心给你们找个好人家,奈何你裴师尊不肯认啊!”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裴颜不由头疼抚额。此刻他真心希望山轻河能心有灵犀地杀个回马枪,做戏也罢认真也罢,把这臭狐狸教训一顿丢出山去。
可偏偏山轻河又不在。
可怜裴颜这等斯文人,你让他餐风饮露可以,让他应付破皮无赖,他就是秀才遇到兵,根本无可奈何。
“你,”裴颜刚要呵斥一番,一低头,对上两个娃娃泪汪汪的眼,顿时偃旗息鼓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了,“......罢了,你先带他们回凌尘峰吧。”
空花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耳尖一动,谄媚一笑:“你不赶我走了啊?”
裴颜怒视一眼,转身就走,空花赶紧捞起两个徒弟跟上。
“哎哎哎,这位仁兄,你到底是谁啊,你和我们师尊是什么关系啊?”旁边一个好事的弟子拉了他一把问道。
空花眼珠一转,掐着嗓子婉言一笑:“哦,我啊,我和裴颜一百年前一见如故,是同床共枕的生死之交。这是我俩孩子,啊不,是我俩的干儿子,嘿嘿。”
说完他脚底抹油跑了个干净。只留下整个外门食堂的弟子齐齐僵在那里。竖日,凌云宗上下一派哗然,各个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知道吗?我们有少宗主啦!还是俩!
凌生殿里,三大长老齐聚。
“这么说,你与那空花洞主真的只是普通朋友?”三长老怀疑地打量着裴颜,时不时仰头长叹一声,似乎极为遗憾。
裴颜无动于衷地看着下首目光灼灼的三人,想不明白三个加起来几千岁的人怎么会和小孩一样幼稚,居然相信那些似是而非的传闻。
裴颜:“他胡言乱语惯了,你们听到了就当没听到。”
二长老犹豫道:“那少宗主......”
裴颜长眉一挑,不悦地看着他,“都说了,那是他的两个小徒。”
“可是那花童确实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大长老不死心地挣扎。
裴颜沉默片刻,望着三人,语气幽幽:
“我经年累月的和你们几个在一处,若你们仨有一个能生,凌云宗也不愁后继无人了。”
说完,他不顾三人吃了屎一样的表情,自顾自飘然而去。
谁知这边刚得了清净,一会凌尘殿,空花又拖着两个小的殷勤侍奉讨好不迭。
“你的洞府我去过。什么‘破败不堪无处容身’,纯属子虚乌有,”裴颜扭头盯了絮絮叨叨的空花一眼,满脸写着不信,“出去,我要更衣。”
“哎呀我背过去不看就是了!”
空花捂着眼背过身去,眼珠子却在指缝里滴溜溜乱转,没一会又不老实地摸上了摆在一边的糕点,三两口扫光一盘。
“我才没胡说,跟你的凌云山比,我的洞府就是破败不堪啊!咦,这点心味道不错啊,你什么时候也重口腹之欲了?还有,头发也白了,怎么,受了情伤转了性啦?”
“我又不是狐族,没有那么多情劫可历,”裴颜撩起头发随手挽好,插了根碧玺簪,转身坐回茶几前。他低头扫了一眼干干净净渣都不剩的果盘,眼底略过一点波动,“只是摆着看个热闹罢了。”
“嗯?不对吧......”空花拖长了音,没骨头一样把自己塞到裴颜对面,托着腮一脸揶揄地看着老朋友,“我怎么听说你身边儿有个什么大徒弟跟你亲近的很?你这一头白发,莫不是与他有关?啊!烫!”
空花被裴颜突然喂到嘴边的茶汤烫红了眼,委屈地揉着嘴唇,“瞧瞧,说都说不得了,还说不是为了他。”
“你这张嘴,一百年前就该被人捉去下锅烫熟,今日便不会口无遮拦给我惹祸,”裴颜放下滚烫的茶盏,也懒得续水,只把一个空茶盏仍在空花面前,“两个小徒可以留下。你,明日下山。”
“我不嘛不嘛不嘛。”
空花抱着腿原地打滚,一头柔顺漆黑的长发破扫帚一样卷作一团,怎么看都像暴殄天物。撒完泼,他扒着茶几边爬起来,只露着一颗脑袋趴在桌边,看着裴颜不动如山的表情一脸坚决,“当初是你亲口允诺许我上凌云的,如今神魔大陆遭了殃,正是你兑现诺言的好时候,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裴颜,你可是裴师尊啊,你不能不守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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