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沉遗憾叹息,挥挥手让人下去。他丢开鱼竿,翘着二郎腿捧起茶碗呷了一口:“唉,我有心超度,奈何鱼儿不肯上钩啊。”
景如是似乎受了伤,压抑着咳了几声,许久,她停下咳嗽,用帕子掩了掩嘴角说道:“秋家主还是那么风雅多情,大难临头了还有垂钓碧溪之心。秋家子弟多有混吃等死之辈,也不稀奇了。”
“唔,早死晚死都得死。你景如是若有什么逃出生天的办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给四大,哦不,是三大世家传讯了。”秋沉嗤笑一声,在玲珑剔透的琉璃果盘里勾出只苹果啃起来。一边啃,一边还上上下下打量楚宴清。须臾,他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你可比你爹年轻时俊俏多了。”
楚宴清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阵恶寒。
那秋沉虽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宜,乍一看还真和楚宴清差不多大。此人从年轻时便是出了名的貌比潘安,可也是出了名的好色浪子、男女通吃。亏他生在秋家这个世代修行的大家族中,若是生在凡间的王侯将相之家,也一定是个纨绔至极的败家子儿。
遥想当初,秋老家主在临死前把家主戒传给秋沉,千叮咛万嘱咐让他静心修行、早得大道,说完便两腿一瞪去了。谁知秋沉虽天赋奇才却心思古怪,从不把世俗纲常、人伦天理放在心上。
他老子前脚刚死,他后脚就宿在了秦楼楚馆当红头牌的榻上。那秋家的老掌事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搂着一男一女两个头牌,逼着他俩互相亲嘴呢!
从那以后秋家的老掌事们就都陆续离开了。临走前,还预言此子必定散尽家财、秋家必定盛极而衰。
谁知二十多年过去了,秋家还真没败了,倒也是桩奇闻。
楚宴清压下心底的恶寒,看着一向不对付的秋景两家又有要掐起来的势头,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两位,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景家主,你找我们到底有何要事?”
景如是又咳了几声,一双锐利的弯刀高挂眉梢,虽一脸病色,却难掩威严傲骨。她平息片刻,缓缓道:“不瞒诸位,我刚一出关便急招二位,确实是有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要与二位密议。”
秋沉刚听了个开头便顿觉无趣,他懒洋洋地把草帽盖到脸上,语气颇为不满:“又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罢了罢了,你赶紧说,我还得去钓鱼呢。”
景如是抿了抿嘴,似乎是在克制什么,冷冷道:“在场三位里,除去已经灭门的谭家和临危受命的楚家,秋沉与我在继任家主之时都曾接受过前任家主的尊教:为世家之尊,百家之首,我等务必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神魔大陆一方安宁。凌云宗若有需要,我等要以全力以赴。否则,我等亦可灭之。”
楚宴清眉心一沉:“景家主,你平白无故说这话是何用意?”
秋沉在草帽下闷笑一声:“意思就是说,景如是觉得凌云宗要完了,要我们三家联合起来扳倒裴颜,当家做主,另立山头。”
景如是没有辩白,只是素手轻点,化出了一幅星象图。楚宴清别的不认识,其中那颗最亮的他却认得,那是凌云宗裴颜的天命星:德君。
楚万生以前带他看星星曾瞧瞧指给他看过,说此星若在则万世太平,此星若异则举世不安。
如今德君星忽明忽灭、忽大忽小,旁边还有一团黑云笼罩,看着甚为不详。
楚宴清不由有些担心:“景家主,裴师尊若有危难,我们应该倾力相帮才是。你为何要暗示我等落井下石?这岂是君子所为?”
“不是我要落井下石,你们看,”景如是指向德君星旁边的黑云,“我久观天象,可以确认这团乌云本不在德君星旁边。可是不知为何,德君星近日却自己移到了乌云之中。也就是说,德君并非受外力侵扰而落此晦境,而是它自己主动跳进去的。”
“这又能说明什么?只是星象而已。而且裴师尊现在——”
楚宴清猛地住口,景如是幽幽地接上了后半句:“而且裴师尊现在失踪了。”
秋沉原本在晃着二郎腿听书,听到此,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楚宴清皱眉:“你都知道了?那也不能证明裴师尊有叛离天道之意。”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并不了解裴颜,就像你也并不了解他的徒弟山轻河一样。”景如是说完又咳了几声,比之前几声还要来势汹汹,呼吸也愈加急促,几乎半个肺都咳出来一般惨烈。
“是谁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楚宴清看着景如是难受的样子心下有些不忍,好奇问道。
景如是摇摇头,脸色苍白如纸,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再开口嗓音已经有些嘶哑:“楚宴清,秋沉,如今四大世家只剩其三,我不愿与你们为敌,今天这番急召就是想要告诉你们,无论将来景家做出何等选择,都只是依照天命行事。凌云宗若有异动,景家必定倾力灭之,绝无犹疑。至于你们,我也希望你们能够明确立场。我不希望有一天看到三大世家的子弟因为我们的一己之私而互相戕害。若真如此,这天下才真的无可救药了......”
景如是体力不支,徐徐从画面中淡去。秋沉和楚宴清也若有所思的结束了家主诏令结界。再睁眼,楚宴清已回到佟蒿、冷棠等人中间。
冷棠急忙问道:“楚家主,发生什么事了?”
楚宴清见山轻河已经醒来,只是满头银针行动不便,再加上现在局势复杂,他一时还真不敢把景如是的话说给几人听,只好简单应付道:
“景如是不知何故受了重伤,刚出关就找我和秋沉商议魔族的事。她说此次魔族叛乱不简单,要我们多加提防。”
冷棠沉吟片刻:“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先回师门为好,至少可以让三长老稳住大师兄的双生灵华,我和林寂再想办法出去找裴师尊。”
山轻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楚宴清摇了摇头,只好偃旗息鼓。晚饭后,山轻河请林寂撤了银针,又让赵离火速给秦修传信,让他即刻启程回山。
夜里,山轻河敲开楚宴清的门,一进屋便开门见山道:“你在家主结界里到底听到了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楚宴清合上门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景如是确实说了些......耸人听闻的话语。”
楚宴清细细地把景如是的话复述了一遍,山轻河竟难得没有心绪激动,只是沉默良久,目光些许浮沉。
“你也不用多虑,景如是一向就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二十多年从未行差踏错过一步。也许那只是一团普通的乌云,过几日便散去了。至于什么三大世家灭凌云一说,”楚宴清顿了顿,“你就当听个笑话,别往心里去。”
山轻河沉声点头:“我知道。”
楚宴清皱眉:“不过话既然说到这,以后对景家秋家我们还是多留一重心思为好。我隐约觉得,景如是并没有说出全部实情。还有,她的病真的很奇怪。”
山轻河看着摇曳的烛火,思绪也不觉飘向远方,“冷棠和你说了没有,那个和我很像的人?”
楚宴清自然是知道的,因此只是淡定地眨了眨眼。
山轻河徐徐出了口气:“其实,我在景家也看见了一个。”
“什么?!”楚宴清这下真的惊到了,他站起来转了几圈,又强逼着自己坐下,十指紧紧交握,“怎么会有那么多冒充你的人?魔族做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山轻河目光一暗,脸色有些发青,“我能想到的无非就是令我身败名裂,让裴颜的声望名誉受损。怕就怕,还有什么是我想不到的。”
楚宴清定住神,率先安慰道:“无论如何,你都要先回师门休养一段时间。裴师尊的事我会派弟子私下查访,我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山门的。况且你还在这里,他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经历了这么多事,山轻河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他匆匆和楚宴清告辞,回房后却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佟蒿、冷棠、林寂、赵离,并当日带出来的百名凌云宗弟子,一并告别楚宴清向师门赶去。
凌云宗弟子离开江南地界的声势太过浩大,引来无数百姓围观。更有好事者当场编书传颂,将朱华仙君山轻河英勇无畏斩杀妖魔的事迹添油加醋一番,数天下来就赚了盆满钵满。
老百姓对此自然是津津乐道。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竟一路传回了和凌云宗同属西南的云烟国与梦停镇,引得许多人为此生了慕道之心。这其中就有当年山轻河初次和裴颜下山时救过的几个稚子幼童,和至今仍在行医救人的云烟圣女桑枝。
一时间,民间学道、修行之风大肆盛行。十来年后,倒真有几个和山轻河缘分匪浅的孩子也踏上了仙途。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回山轻河回山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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