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转身回去查看谭镜轩的情况,那张弛还想争辩却被一直隐忍不发的佟蒿拦下。
佟蒿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就差直接拔刀了:“这位道友,自古以来对抗邪魔都是众人齐心协力,各行其道各安其分。今日一战都是我师兄一马当先,这是大家都看到的事实。这位道友若真想一战成名重振家风,下次还请赶早,别在这里用马后炮逞英雄。有能耐,咱们战场上见!”
张弛被两人一红一白说得哑口无言,只好低着头愤然离去,临走前,他死死盯了凌云宗几人一眼,口气颇为歹毒:“你们人多势众我说不过,可是我也不是好糊弄的,这一战明明就有问题!待我找到把柄......哼!”
裴颜照旧未发一语,只是收回目光,安慰性地拍了拍佟蒿的肩,随众人一起走向谭镜轩所在的地方。山轻河已经利索地把人绑起来,又谨慎地画出结界,只留自己和楚宴清在内详加核实谭镜轩的情况。
结界内,他不时回头和楚宴清说些什么,动作潇洒肆意,修长的马尾甩荡在劲瘦的腰背,带着几分灵动跳脱。这番洒脱自如的模样和方才战局里英勇无畏的样子大相径庭。
裴颜不禁眼中带笑:果然,还是离开刀枪棍棒的山轻河更像他当初认识的那个孩子。
不,不对。
不能再说是“孩子”了。
裴颜的目光紧锁在徒弟身上,看到他的眉宇已脱去青葱年少时的青涩稚气,被岁月描摹地愈加沉稳厚重,就算和年长他几岁的楚宴清站在一起,也已看不出明显的年龄分别。远不像前几年,打眼一看,就知道楚宴清要比山轻河大上几岁。如今,竟都看不出来了。
嗯,是有些男人样子了。裴颜默默想。
尤其想到方才面对旁人的质问挑拨,山轻河没有像以往一般火冒三丈喊打喊杀,而是有所保留点到即止——这番成熟节制的模样,倒比在战局上大杀四方的样子更讨他的欢心。
裴颜越想越满意,禁不住眉眼一弯笑出弧度。
彼时山轻河恰好来寻他的目光,两人一对上视线,山轻河眼角眉梢也不自觉跟着温热起来。他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错觉:裴颜这么看着他,就好像在等他来看,等他来找似的。
这么一想,山轻河就有点心痒难耐。
这种痒一经感知便迅速被放大,野火一下子噼里啪啦烧到脊梁骨,从脚心到手心无不火辣。楚宴清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分析利弊,而山轻河的心却恍恍惚惚飘到公主后殿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的裴颜,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他真想尝一尝。
山轻河眼神一暗,脑子里的念头越发信马由缰。
楚宴清发现说着说着没声音了,转头一看,山轻河和着魔了一样死盯着裴颜不放,盯得裴颜脸色都有点冷了。他赶紧把人按着蹲下身,在耳边低声提醒:“山兄,你好歹给裴师尊留点面子!”
山轻河尴尬地回过神,装做查看谭镜轩身上的伤口。拨弄半天还真发现点不对头,“这是什么?”
楚宴清瞥了一眼,伸手把那处的衣服扒开,一时分不出详情,“大概是什么刺青?”
“刺青?”山轻河是见过刺青的,五颜六色的刻在皮肤上粘成一片,颜色浅的地方还会透出一点肤色的黄。这个却不像。倒像是什么东西浮在皮肤表面,和活的一样。
等等,活的?
山轻河警觉凑近,整个人几乎趴到楚宴清身上。他眯起眼仔细辨认,忽而胸口一热,接着,那团黑不黑紫不紫的刺青纹样当真像活了似的飞起来钻进了山轻河体内。
“草!”山轻河惊道。
“糟了,师尊!”楚宴清大喊一声,下一刻便感觉结界被震碎。裴颜踏风而来,匆匆看了一眼徒弟的脸色,二话不说提气去引他体内的东西,一次不行,复又行引十数次,那一团烟雾竟像在山轻河体内消失了一样,遍寻不见。
裴颜脸色成霜。
“你感觉如何?”裴颜语速飞快,佟蒿也紧张地发抖,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身边的人出事受伤。
万幸,山轻河百般活络,甚至往远处落了一套阵法,却是身心合一完全不受阻碍,仿佛刚才都是大家受惊过度了。
楚宴清提起袖口擦擦额角的汗,心有余悸地看着只剩一口气的谭镜轩,“难道是我看错了,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众人正感叹是虚惊一场时,丧尽一身修为的谭镜轩却幽幽开口,音似鬼魅:“楚家主说错了,不是什么也没发生。是一切到现在才算真正开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山轻河脑海里闪过种种,最终只是一声嗤笑。他勾着唇角往裴颜身边一靠,大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唇边的得意漫出来了都懒得掩藏:
“是啊,谭家主一朝散尽修为,谭氏一族的末日确实在此刻开始了。还好,我们凌云宗什么也没有——就是人多。”
谭镜轩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几乎呕出血来。再看裴颜那张清心寡欲不惹凡尘的脸,一想到是被这个人救回半条命,谭镜轩真真觉得生不如死。
“裴颜!谁要你假仁假义来救我!当年你二话不说把我逐出师门,连累谭家满门一步错步步错。现在你来弥补亏欠了,不觉得虚伪恶心吗!”
“弥补个屁!”
山轻河额角一跳,一脚把谭镜轩踹飞,看他连滚几圈,落到一众被他请来研究金星凌日的人中间,这才指着他鼻子骂道:
“我师父留你一口气是为了审出你背后主使,不然你以为你有什么可救?谭氏一族一家子都是贪婪无度之辈。你爹为了当家主杀了自己的哥哥,你们父子俩又为了谋夺楚家和魔族联手闯出这滔天大祸。最后如何,还不是我和师尊给你们收拾烂摊子!亏你有脸说什么亏不亏欠弥不弥补,你们谭家祸害了这么多人,可曾愧疚?可曾弥补!”
佟蒿早已恨透谭镜轩,见他在裴颜手下侥幸活命心中已大为愤懑,但碍于师徒道义,只得咬牙忍耐。此刻见谭镜轩如此不知死活,他的剑又一次悬到谭镜轩百会穴,只需一念,万山可穿。
佟蒿:“谭镜轩,凌云宗对你已算不薄!大师兄未入山门前,你自诩世家出身,整日在宗门吆五喝六欺上瞒下。仗着自己是长老弟子处处欺凌弱小,对普通人家的弟子更是百般鄙薄苛待。纵使如此,师长们从未重罚,只是一遍遍言传身教,希望你早日悔改。可你仗着你爹的威风非但不知收敛反而越加蛮横,处处宣扬将来你会拜入师尊门下,让多少低阶弟子有苦难言,只能对你唯命是从!直到后来大师兄入门拜入师尊门下,你觉得没脸,竟然编排起师父师兄的闲话,惹得师门震动天怒人怨,成了第一个被凌云宗逐出师门的弟子!之后的一切,都是你和你爹自己把路走绝,自己把谭家往火坑里推,怨得了谁?你们谭家骨子里就轻狂跋扈目中无人,从上到下做惯了违背天道纲常的事,手从来就不干净。你老子也只是比你更会装腔作势罢了!”
谭镜轩的指尖用力抠进地面,指甲一片片寸断,不一会儿,十根手指便都血淋淋的。他多想杀了他们泄恨,但现在自己修为尽失,连灵海都已枯竭。想到谭家一家子老老少少,再想起谭峰、姜梨——谭镜轩怒急攻心,竟吐出一口血来。
“是又如何,”谭镜轩擦去嘴角淋漓不尽的鲜血,抬头看向四周围观的人,突然扯着嘶哑的嗓子仰天长啸,“是又如何!”
“生在神魔,自然就要去求那至尊至圣之位!要么封神,要么成魔!这世间哪来那么多清白志向,无非都是为了一己私利苟延残喘!你以为裴颜就没有私心吗,你以为山轻河就没有私心吗,就连魔族的人都各有各的私心!我最看不惯你们明明和我一样什么都想要,却说一套做一套,扮出一副无欲无求一心向道的鬼样子骗人骗己!我怎么了,谭家怎么了?我们想要就去夺,去争,从来赤条条一副磊落心肠,虽败犹荣!”
裴颜拨开两个徒弟,停在谭镜轩一步之外,一语不发,只是久久地注视着他,直到谭镜轩被他铜墙铁壁一样的神态逼视得眼神乱飘,溃不成军,裴颜才缓缓开口:
“你说得对。世上之人各有各的私心。没了这半点私心,也不算活着。”
谭镜轩惊讶地看着他,继而涌现出一股胜利后的得意和逼视。
裴颜不顾山轻河的阻拦,继续道:“谭峰有一点私心,想成为比肩凌云宗的世家之首,让谭家延续百代风光。你也有一点私心,想了却谭峰的愿望,也向所有人证明,即使不背靠凌云,凭你自己的本事也能重振谭家。我徒儿也有一点私心,他想修到世间最强,摆脱凡尘干扰。我亦有一点私心。”
裴颜顿了顿,蹲下身,认真地看着谭镜轩的眼睛,“我的私心,便是让这世上所有真心真意的愿望,都能实现。”
山轻河心中一热,几步来到裴颜身后,“师父......”
裴颜、仍旧看着谭镜轩的眼,看那一双被黑暗浸泡透了的眸子,连眼泪都失去了光泽。
他想起谭镜轩自幼失去母亲,而谭峰死的时候,他也不过十**岁,和山轻河差不多的年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谭镜轩和山轻河一样生性狂傲,却比山轻河少了一副君子心肠,又少了一个能日日教导他走上正道的良师益友。
说到底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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