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一座很高的城楼,朱红的墙面挂着各种花灯,在夜晚,花灯更加皎亮,外人皆说,沈苑晚上常在城楼上与男子私通,言尘就来瞧瞧。
他刚到城楼上,就看见沈苑蹲在角落中,乌清的眸一直盯着鸢尾花,花蔫好几天了,她还在看。
沈苑听见脚步声,并未抬头。
言尘靠在墙边坐下,目光盯着沈苑,小姑娘瘦的皮包骨,手腕布满鞭子抽痕,指尖和脚踝上的伤口也触目惊心,柔声道:“聊聊?”
沈苑心中的某种情绪被触动,嗓中宛若刀绞,疼的钻心,嗫嚅道:“为什么?”
言尘道:“什么为什么?”
“我好像是一个能带来灾厄的人,”沈苑眼眶发红,声音哽咽,继续道:“沈夫人嫌弃我是祸害,就不允许我喊他娘,听说是我刚出生时,沈夫人看见我是女孩子便大发雷霆,甚至把接生婆杖毙了,她不喜欢我,外人也不喜欢我,都喜欢弟弟,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全都给弟弟。”
她深深吸一口气,朦胧的月光照在她脸色,苍白若纸,颤声道:“他们不让我出门,还把我关进笼子里,不给我饭吃,他们还让我学狗叫,可我不是狗,我有思想,会疼,会难受,可是我不懂,我没有杀人,也没有勾引人,我什么也没有做,他们为何要这么对我?”
言尘道:“他们是谁?”
沈苑道:“好多,记不清了。”
言尘又问:“没有想过逃跑?”
沈苑无力道:“想过,可是他们人好多,我逃不掉,每次逃跑,都会被打。”
言尘问:“没有向当地的仙门求助?”
沈苑眼眶发酸,道:“去过,可是他们要我凑够钱才肯帮我,所以我就努力挣钱,可是我每次把钱凑够了,他们总说不够,我要是继续问,他们就打我,后来,有一位好心的哥哥给我很多钱,但是钱都被他们抢走了,我知道,我没能力,也不讨喜,他们不会帮我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人的。”
她声音透着难过,但表情很平淡,言尘不会安慰人,很多时候,他更喜欢当一个倾听者。
两人沉默着,一时没说话。
沈苑看着城楼,城墙上挂着无数花灯,波光粼粼,她的眸子被映出水花,喑哑道:“我上次来到城楼上,是两个月前,我想跳下去,可是我遇见了杳杳,她让我活下去,可是她死了,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杳杳是井底的红衣女子,面容被毁,身上伤口无数,她和沈苑很像,都是活在泥潭中的人,言尘猜测,杳杳之所以帮沈苑,是因为相似的人,总是容易产生共情。
他看着沈苑苍白的脸,道:“你们认识很久?”
沈苑道:“两个月。”
言尘又问:“怎么认识的?”
沈苑扯了扯唇,自嘲道:“弟弟失手打翻火烛,不小心伤了自己的手,沈夫人以为是我干的,便打断我一只手,还将我赶出去,我来到城楼上,遇见了杳杳 。”
她忽然停下,抬手指向鸢尾花,道:“就是那个位置,那个时候她还有两只眼,话少,不爱笑,她帮我上药,还给我买饼吃,慢慢地,我们成为朋友,沈夫人白天将我关在笼子里,那我就在晚上偷偷溜走,杳杳会带我去湖边玩,她还告诉我遥远的北方有一座雪山,那里盛开最漂亮的雪莲,可是后来沈夫人发现她的存在,以为杳杳要带我跑,一怒之下就挖了她的一只眼,杳杳去向大官求救,但大官把她赶跑了,所以她才装神弄鬼,在街上扔人骨、人皮、血衣,但那些都是假的,她没有杀人 。”
言尘听完,有些心酸,沈苑弓着腰,将半张脸埋在臂弯中,小声道:“可是她死了,我知道,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生活的能力,正因如此,大家才欺负她,对她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我活的也很痛苦,可是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言尘看着背脊发抖的女孩,神情一时恍惚,心中隐藏许久的记忆被揭开,勉强一笑道:“我没办法告诉你人为何而活,有人为了钱,有人为了权,也有人为了活着而活着,可是很多年前,有一位男孩经历和你很像,他很不幸,在这段不幸的日子里,他遇见很多喜欢以折磨他人为快乐的人,也遇见太多挣扎在深渊中的人,但男孩很固执、很好强,明明生活不堪,却一脸稚气地告诉我,他活着,是因为心中有一个信仰,信仰不灭,他就会努力活下去。”
沈苑抬起眸,看向言尘,不确定道:“是言尘哥哥?”
言尘满头雾水,道:“你认识……言尘?”
沈苑道:“他救过我。”
几年前,沈苑为了赚钱,却被卖入酒楼。
那时候,她年纪不大,身子骨还未张开,偏偏生了一张芙蓉面,在酒楼很快被几个大汉堵住,反抗途中,她从楼梯跌下去,襦裙从肩膀裂到腰间,洁白的皮肤布满鞭痕,周围的人顿时将沈苑围的水泄不通,指着她的身体哈哈大笑。
沈苑害怕极了,双手抱住膝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绝望之时,有一个少年将黑袍盖在她身上,转身抡着拳头将那群人打的跪趴在地、最后抽出金错刀架在大汉脖子上,挑衅道:“傻鸟,老子叫言尘,家就住在天灵山,有能耐就过来堵老子?”
少年把那群人吓跑,又将沈苑带到医馆,给她上药时,问道:“被骗过去的?”
沈苑颤抖道:“我……需要钱,有人说,可以带我去挣钱。”
少年无奈地笑了一声,或许是笑女孩子太傻,又或许是笑女孩子涉世未深,但他二话不说将自己腰间的荷包给她了。
一共十二片金叶子,足够一个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沈苑说完,言尘顿时明白,为何有一段日子经常有人堵他,原来是闻澈搞的鬼。
言尘看着精神恍惚女孩,微不可闻叹了口气,猝不及防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杳杳是怎么死的吗?”
沈苑愕然抬头,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
言尘缓缓道:“因为她抓了几十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已经成了死罪,而你,是同谋,一旦被发现也会遭受波及,她怕连累你,所以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她选择杀你,目的就是把你撇干净,她想让你活下去,你懂吗?”
沈苑哑然失声,眼眸闪了闪 。
言尘看见女孩眼眶有泪,却忍着没有哭出来,以至于眼眶红红的,他想了想,问他:“你有梦想吗?”
沈苑脸色发红,小声道:“我想吃饱饭。”
言尘并没有露出奇怪的表情,而是捯饬地上的鸢尾花,下面有很多碎石,细细道:“吃饱饭是一个不错的梦想,但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生活本身就是残酷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同情你,谎言、利用、企图是必不可少的经历,吃饭看似简单,但怎样去吃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胆怯害怕小心翼翼去吃,还是姿态高昂,面色沉稳去吃。”
他边说,边拨开碎石,下面覆盖一层死掉的种子,言尘指尖挑起几颗种子,继续道:“生活就像一朵花,可以在温室中开的娇艳,也可以在夹缝中热烈绽放,但温室中的花,是生来就被爱护的,可以不用努力就能汲取一切,可是石头中的花,是不被看好、没有人去爱的,如果不拼死一搏,只能一辈子当一个种子,即便死在裂缝中,也很难被人发现,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人爱,但每个人,都值得被爱。”
沈苑双目涣散,心尖似乎被敲了一棒头,最终忍不住问:“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言尘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话题扯到杳杳身上,道:“杳杳告诉你,北边有一座很高的雪山,我和澈澈去过,那座雪山盛开着雪莲,白色的,很纯洁,白狐喜欢吃,可以延年益寿;南海的花生长在湖面上,每逢春夏,整座湖盛开各种颜色的花,和天空一样的颜色,很漂亮,每年有很多人观赏;北岛是火的都城,灿烂,热烈,人生很长,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与其为无法改变的事痛苦,不如放眼当下,将来的事,谁又说的准呢?”
沈苑抖了抖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夜风渐凉,言尘见她脸色稍微转好,才问:“你知道杳杳来自何方吗?”
沈苑想了想,道:“玉潇城。”
言尘心中有疑,玉潇距天灵山路途遥远,不解道:“她为何要来此地?”
沈苑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她之前给我一块石头,她说这个东西是从玉潇带来的。”
言尘警惕道:“在哪里?”
沈苑从怀中掏出那块石头,递给他。
言尘冷白的指尖刚触碰石头,耳中乍响巨大哀鸣。
刹那间,言尘只觉脑中眩晕,视线模糊不清,仿佛坠入血海尸山,周围是流淌的殷红血液,皮肤裂开,血水横流,无数污秽之物累积,渐渐形成一片血池。
强烈的血腥涌入鼻端,言尘呼吸紊乱,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尖锐呐喊:
“闻桉山专养邪物,杀了邪魔,以正天道!”
“早就说魔终究是魔,就算对他好,他也是魔头,更何况像他这般养不熟的野狗 ,简直薄情寡义,活该他去死!”
“哇,殿下杀了魔神!”
……
血腥布满穹庐,闻澈胸口被一剑贯穿,玄衣染血,他缓缓抬头看向言尘,清润的眸如死水般平静,惨白着脸道:“这柄剑……叫忘尘,从此往后,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我们,两不相欠!”
那是闻澈上一世,最后一句话。
石头中,存在闻澈的神识。
言尘脑中一片空白,疼的鬓汗浸湿,四肢发冷,目光直勾勾看向眼睛状的石头,没有移开。
他心知,闻澈与寻常神不同,其余神陨落,神识也会跟着灰飞烟灭,但闻澈的神识有灵性,千年前真身陨落,但他的神识却剥离原体,散入世间。
可是言尘不懂,闻澈的神识,为何会出现在这莫名的东西上?又为何帮杳杳?
正在他出神之际,唰地一声,一道充满灵力的光袭来,攻势很强,那速度快的连言尘都吃了一惊,若非他躲避及时,那快石头已经被抢了。
言尘抬头望去,只见一位面色轻佻、天蓝色狐裘的男人悠悠地落在城墙上,黑发飘摇,手中提剑,那柄剑格外精巧,像一块美玉,通体散发皎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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