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那个身着襕衫的男子恍惚站在面前,修长秀丽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的看过来,冷峻漠然,又飘然若仙。
初见他的那日,迎春花开满院子,姜蝉躲在树后看他,只一眼,就被他吸引住了。
赵霜霜说,这人叫苏俊清,刚刚点了探花,专门来让老夫人相看的——苏家和赵家是世交,长辈们均有联姻之意。
赵家好几位年岁相当的小姐,姜蝉以为这种好事轮不到自己头上,结果赵家选来选去,选中了她!
私底下赵霜霜让她放心:知道妹妹喜欢他,再如何我也不能和你抢,而且苏家在吴中,我不想远嫁,说起来妹妹帮了我的大忙。
姜蝉感激涕零,更是对赵家事事顺从,待老夫人拿走她的庚帖,她以为亲事板上钉钉了,便整天窝在后宅绣嫁妆。
后来,母亲突然病重,没几日便去了,再后来,她也死了……
双层窗户纸不时一起一伏,丝丝寒风顺着窗户缝钻进来,吹得姜蝉发烫的头脑一点点冷静。
前世苏俊清是放榜之后出现的,这辈子却提前了,再细想母亲的话,姜蝉嘴角浮现一丝了然的讥笑。
苏俊清就是赵家抛给她们母女的诱饵!
有她从中阻扰,母亲卖铺子的事一直没有进展,他们终于着急了。
她不清楚苏俊清和她前世的死有没有关系,但赵家说好的,必定不好,赵家说不好的,未必不好。
只要认准这一点,绝对不会吃亏!
如是想着,她打扮得很低调,半新不旧的藕荷色小袄,天青色马面裙,头上一根碧玉簪,尽是家常装束。
姜如玉看了直摇头,但天色不早,上院三请四催,不好再耽搁下去。
母女二人来到上院暖阁,只见一屋子珠环翠绕,香风习习,姜蝉反倒成了最特别的那个。
赵华坐在赵母下首,正和赵母低声说着什么,见她母女进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人也在,循声望来,清冷的眸子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可她已不是那个躲在树后偷看他的傻丫头了……
姜蝉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眼睛疼得厉害,低头呆呆立着,也忘了行礼。
“妹妹快过来,”赵霜霜笑吟吟起身,十分熟稔地做起了介绍,“苏哥哥,这是我新来的妹妹,姓姜。”
她在“姜”字上重重咬了下。
不就是想暗示她不是赵家小姐么?无聊的小心机。
姜蝉暗笑,往母亲身侧靠了靠:“我是姜夫人带来的女儿。”
只见她是黛眉微蹙,目中含忧,看姜如玉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吧,他们的确没把咱们当赵家人,时时刻刻都在暗示我们的身份。”
姜如玉知道自己是继室,但非常不喜欢别人提她继室的身份,偏巧这人还是原配的孩子,当即心下一沉,脸上的笑也有点勉强。
赵霜霜深悔只图嘴上痛快说错了话,反应也快,上前晃悠着姜如玉的胳膊,娇笑道:“我嘴笨不会说话,母亲不许怪我。”
赵华亲自过来扶姜如玉坐下,瞪着赵霜霜道:“回去把《孝经》抄一遍。”
赵霜霜吐吐舌头,把头轻轻靠在姜如玉身上,很亲昵的样子。
姜蝉就看到母亲的神色缓和许多,不由发愁,这一家子实在太会做戏,到底怎样做才能让母亲对他们死心?
这一场小波折落在苏俊清眼里,他微微皱了皱眉,神情愈加疏离。
二房宁氏人比较活络,忙打圆场:“苏公子出身吴中苏家,一门三进士,父子两状元,当真是诗书大家!等我那小儿回来,还请苏公子指点指点他的功课。”
苏俊清道:“赵大人两榜进士出身,华章藻蔚,文章之精妙连圣人都拍案叫好,晚辈才疏学浅,怎敢班门弄斧?”
拒绝得那个叫干脆!
姜蝉诧异地看了看他,宁氏说的不过是客套话,他即便不愿意,打个哈哈就过去了,这样冷漠,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他们两家不是关系很好么?方才还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
另一旁的赵霜霜微垂着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宁氏讪讪笑着,略坐了会儿,指了个借口去厨房了。
因瞧着气氛有些不尴不尬,赵华便邀请苏俊清去书房赏玩他收藏的字画。
看着始终沉默的姜蝉,赵霜霜眼睛转转,莞尔笑道:“父亲,苏公子一人来京赶考,你派个小书童跟着伺候如何?”
赵华捋着胡子笑道:“甚好,姜氏,这事你来办。”
姜如玉眼睛一亮,忙不迭应下了。
赵母补充道:“再派一个年长些的更稳妥,秦嬷嬷,我记得你外甥读过几天书,里外他都熟,给苏家孩子当个跑腿儿的去吧。”
多么眼熟的场面,姜蝉不禁暗生感慨,那时她思慕苏俊清,又不敢说,赵霜霜就给她出主意,学着话本子上写的,让金绣借送东西探苏俊清的口风。
如此一来免不了接触秦嬷嬷的外甥,上辈子金绣死得冤,如今,不能够了!
天空阴沉沉的,到了晚间又是一场大雪,直到第二日晌午时分才停。
真定会馆那边传来消息,刘婉娘的股金已到,卫尧臣签完契书,明日就启程回去了。
姜蝉细细吩咐道:“买六斤京八件,大八件、小八件、细八件各两斤,路上饿了也好垫垫,其余土仪你按我写的单子预备。你避着人去办,年下正忙着,我就不去送他了。”
金绣听得目瞪口呆:“六斤?吃得了吗?”
姜蝉放下笔,“快去。”
整日在宅子里闷着,金绣也乐得上街松快松快,这一去就是暮色时分才回来。
刚进院门,只见袁嬷嬷小心翼翼从台阶上下来,手里捧着个青布包袱,那包袱很大,她走起来十分吃力。
金绣忙走上前接过包袱,“地上的雪还没清,嬷嬷着急去哪儿?”
袁嬷嬷揉着手腕子说:“夫人吩咐给前院的苏公子送东西,你替我跑了这趟活计,里面有两套棉衣,一方端砚,还有一匣子湖笔,都是现下用得着的。”
说完扭身回了屋子。
金绣抱着包袱傻了眼,她在外吹了一天冷风,也想回屋歇着。
冷不丁瞅见银绣经过,马上有了主意,将包袱往银绣手里一塞,“给苏公子送去。”
有道是大懒使小懒,小懒干瞪眼,银绣不是小懒,可也只能干瞪眼,没奈何,她抱着包袱,雪地中踽踽去了。
却是等到月上树梢的时候才回来。
金绣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睡着,听见动静道:“又去哪儿偷懒了,半天不见你人影儿。小灶上给你留了饭,今晚辛苦你值夜,吃过饭快去吧。”
久久没听见回应,金绣睁开眼,见她一动不动坐在窗前,眼神呆呆地盯着房梁。
金绣提高声音:“你怎么了?”
银绣一惊,“没、没事,梁上有只壁虎我一时看住了,你刚才说什么?”
金绣重复一遍,翻了个身又睡了,这事她没放在心上,接下来两天却见银绣时而恍惚时而惊惕,不免诧异,寻了个机会偷偷与小姐说了。
姜蝉眉头拧得紧紧的,“后来她有没有再去过前院?”
“好像秦嬷嬷指派过她几回,去没去我不知道。”
姜蝉脸色微沉,“又是她,沾上她就没好事,你去把银绣叫来,我问问怎么回事。”
结果银绣又去前院给苏公子送东西了。
姜蝉沉吟片刻,回身从多宝阁上取下一盏玻璃小提灯,直接寻到袁嬷嬷,故作扭捏道:“我想着灯笼不如这个亮堂,苏公子晚上走路提着也方便些,嬷嬷陪我去一趟可好?别和我娘说,就咱俩悄悄去好不好?”
袁嬷嬷低声叮嘱:“去了放下东西就回,别多说话,也别太殷勤。”
姜蝉一本正经,“我就送个灯,没别的意思。”
袁嬷嬷自以为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暗笑道:“老夫人说了,两家要联姻,夫人也正盘算着这事。二小姐是庶女,支棱不起个儿来,做不了嫡长媳,二房的两个丫头才七岁,就剩你了。”
“嬷嬷别拿我取笑,人家还有嫡小姐呢。”
“老夫人明白和夫人说过,舍不霜霜小姐远嫁。”
姜蝉嘟起嘴:“我娘就舍得我远嫁。”
袁嬷嬷忍俊不禁,指着她手里的提灯道:“那你巴巴地送什么灯?要是看不上苏公子,咱们掉头就走,要我说,小姐也是嫁在京城的好。真去了吴中,恐怕一辈子也见不了几回,别说夫人,我想想心口都发酸。”
姜蝉沉默着,挽住袁嬷嬷的手。
“老爷看过苏公子的文章,他绝对能高中。”袁嬷嬷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夫人指了小果儿做苏公子的书童,那孩子略识几个字,人也机灵……”
郑管家的孙子?姜蝉心里咯噔一声,因问道:“小果儿才十岁,要是苏公子觉得他太小不要,他过年还回真定吗?”
袁嬷嬷道:“不回,来京前就和郑家的说好了,小果儿留在赵家当差,不回老宅。”
可他们一家五口分明葬身老宅大火了!小果儿既然没回去,为什么后来说找不到人了?难道又有她不知道的事?
姜蝉望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将手中的小提灯举高了些。
她要回去,搞清楚那场火到底怎么回事!
前面就是倒座房,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周遭不见一个人影儿,夜风中,是女子压抑的啜泣声。
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气声。
袁嬷嬷脸色大变,推着姜蝉就往回走,却没推动。
姜蝉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这次,她要叫那个畜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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