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阳下的路口站了好一会儿。
这是周一的近中午,僻近郊区的道路旁少人多树。
不知多久,我烤得浑身燥热,才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坐上车时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我看着后视镜,伸出手箍了箍咽喉,勉强缓解了一下阻塞感。
司机也从后视镜看着我,我朝他一笑:“放心,我不是要掐死自己……”
“吐车上200。”司机一脸不愿废话。
我撇了一下嘴,低头继续扣挖指腹。
车在刑侦支队门口停下,我走下来,一转头它逃也似的蹿了。我远远看着它的车尾,从心里发出一声笑。
到大楼里,空空的没一个人。我走到阶梯边,微眯起眼睛,我好像看到铁栏杆上挂着一个手铐。再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我抬头朝上望,盘绕的栏杆交错延伸,没有尽头。
等了一会,仍旧没有人,我自己上了去。
走到电话里说的四楼,有一个女警正关门出来,我出声叫住,她抬头看我,脸上还是静谧的没有起伏。
一个人坐在问询室。桌前的杯子里茶叶浮沉,我终于对这片诡异的无声做出了反抗。
“安欣!!,安欣!!!”
我剧烈地敲击桌子,扯嗓子喊。
“安欣!!安——”
咔哒。门开了,是安欣那张木着的脸。
“喊什么?这是警局,你跟谁撒娇呢?”
“我就知道你在。”
安欣走了进来,把茶杯放在桌上,自念自听地说:“你跟他还真是一模一样。”
“半小时前,上次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女警又打来,让我来一趟……”
他抬起头盯住我的眼睛,不说话。
“怎么了你?还有今天这里气氛这么安静……”
“接电话的时候你在哪儿?”
“酒……酒店。”我连忙要解释,“是因为——”
他颔了一下下巴,不说话,手将茶杯抬了抬,杯底砸出了声。
我顺着看过去。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他把杨健打了。”
“杨健刚被送去医院。现在他人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我问你,张珍池。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小时前。
“怎么还没开始?” 秦建国拉开审讯室的门。
“局长。”椅坐上的警员站起身。
秦建国环顾一圈,用手指着监视屏:“要拖到什么时候?”
“局长,我们——”
“只要犯了罪就是犯人。”秦建国厉声,“马上指导组又要来,到时候队内先整绩,你们是打算互相包庇?”
“主、主要是张队……张彪他打的是电力局杨副局长,杨局是市局调任来的,他一出事,赵立冬书记立马打电话到队里了,要派人下来了解情况。”
“所以,为了等他就拖着审讯?”秦建国的声音滚着怒火。
“现在,立刻给我开始。我们京海刑侦支队,什么时候也不是看碟下菜的官场。”
安欣拉开门,我走进审讯室。
审讯椅上垂着头的他身体明显一顿,然后缓慢地抬起头,却没有看我,眼神长直发空。
“张彪,人给你带来了——”
“我什么时候说要见她了。” “我也不知道要来见你。”
警员敲了敲桌:“安静!你是选择自己交代问题,还是让张小姐问你。”
“和她没关系。”张彪疲倦地咽了下喉咙,眼神继续避开我。
“那……”
“我打杨健,纯粹是个人冲突。”
警员稍带意外地撇我一眼,继续问:“什么冲突要让你冲去他单位打人?”
“警官,麻烦你把杨卉慧、我的妻子找来。”张彪扣手铐的桌子微微颤动,“找她来,你们找她来……”
“张彪!我们这是审讯!你当是儿戏?”警员厉声。
“杨卉慧正在医院,她马上就过来。”我出声,
“你就真的,对我一句话也没有么?”
“他不配做你丈夫。”
张彪突然抬起头来,紧绷的五官好像被撬动了一角,布满血丝的眼睛汹汹对着我。
“什么?”
“张彪,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的表情,应该有点喘不过来气。
他狼狈的样子似乎能看到打人时的凶狂,而面对我,他好像已经说完唯一对我的话,压着脾气,无赖地和我对峙。
“没什么,警官,我没说要见她,请你们让她出去。”张彪撇过头。
“张彪你——”
笃、笃、笃。门在这个时候开了,安欣跨进来,一把扯住我的手臂。
“你跟我来。”
“赵立冬的人来了。”
我拧着手腕要甩开,安欣压着嗓子上前一步,深味看了我一眼,又扫过低着头的张彪。
合上门,我紧步跟上安欣。
“如果我是你我就问问杨健。”
“……他怎么样了?”
“脾脏出血,肋骨断了两根,刚做完的手术,人现在在ICU观察。”
“到底发生……”
“这话应该我问你。”安欣撇过我,拉开另一间办公室的门,合了上锁。
“赵立冬的人来警局,杨卉慧在医院。”他缓慢的抬起头看我。“他们都很紧张,因为没人知道原因。”
??
“不会,不会这么快失控……”我按了按太阳穴。
“那当然。这件事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但凡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源于你,你……”
安欣的声音越压越低,指节叩在玻璃桌上发出敲击声。
“停。那你怎么就认为他打杨健是为了我?”
“那你给我个理由,他好端端的为什么打杨健?”
安欣看着我。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都说了,我昨晚喝昏了,早上在酒店床上醒过来就接到电话到这里,”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你不去审问他,总在这翻来覆去问我干什么。”
“现在是一个昏迷一个装哑巴,我不就只能找你问了。”安欣捋着话,忽然一转,“更何况,你本来就有问题欠着我的。”
我绕头发的手一顿,张口了好一会儿,没找到话头,只起了一嘴凉气。
“所以我不问张彪。昨晚给你电话没打通的时候,我就像现在的他一样激动。”
我挤了挤嘴角,说:“别那么严肃好不好……”
“张珍池,今天就在这里,在医院没来消息之前,原原本本告诉我,你们怎么在一起,以及你们结婚的这两年。除非你想他醒来之后再挨我的揍。”
他眼中,情绪压抑而扑朔。我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他就是以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良久,我笑了一声,低下了头。
“揍他。这话真不像你会说的。”
“那你觉得我该说什么?”
我双手在桌子上一抻,支起肩。眼神从白炽灯芯落在他的白发顶。
“安欣你说,刑侦支队长大的孩子,童年是不是总是更漫长一些。”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京海上学的第一年。体育课被男生用跳绳甩在身上,脱掉校服外套,手臂上都是一条一条的红痕。
那时候,张彪拽着我的手检查了好几圈,急得要命。你把我拉到一边,认真告诉我被人欺负就来找你,你是警察,你会惩罚坏人。
李响过来,说被人欺负了要先打回去。张彪最后瞧着我说,谁敢欺负我,他就去揍谁。”
“他蹲下来,这样捏着我的肩,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他力气很大。我眼睛红了,他眼睛也红了。我说我是疼的,他说他也是。”
安欣看着我,欲言又止,眼睛像蛋壳内的那层薄膜。我知道,他不忍说出什么来划破,但事至如今——
“那时候我妄想,他对我的和我对他的一样。”
“京海,后来发生了很多……你也知道。多到我以为,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就会是将来的一切。”
“李响走那一年,2011年,我认识了杨健。你还记得吗?就在这儿,审讯室,他把我当成失足少女。”
“当然记得,”安欣的声音波澜不起,他也笑一声。“那一天真是鸡飞狗跳的。张彪窜上窜下,又不敢到你跟前,撺掇小五来问你,但她嘴笨,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跟……跟小陆。”
我看了他一眼,他低下头,说不下去了。
“你看到那条高启盛发给你的短信,就给杨健打电话,陆寒也跟你火急火燎地走了。”
“你知道吗安欣。后来我多少次回忆那天发生的事,都后悔得胃疼。我甚至觉得,如果那一天我没有被猥亵,李响他是不是也不会死?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关联,但我就是觉得。我想给所有的狗屎事都顺个所以然才能他妈好过一点,你知道吗?安欣。”
“你们走了,到下午的时候只有杨健回来。我当时为了躲张彪去询问室,迎着走廊就看到他。
他走近我,上下打量。最后丢给我一句,小小年纪,叹了口气,说,怨谁。”
“是他的口气。”安欣抱着胳膊笑了,“你记这么清楚。”
“当然。我气得浑身发抖,他已经走过去了,我停下来瞪他,他回头朝着我说,人生还很长,别让一时的错耽误一辈子。”
“……我冲着要去理论,被小五给拦下来了。”
“他后来跟你道歉了吗?”
“道歉?倒什么歉。38岁缉毒警和16岁小孩有什么歉可倒。他后来来警局,找你喝酒时不时找我打闲岔,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所以你知道,”安欣压着喉咙开口,“后来你们结婚,对于我,我在想,”
“他如果说的是真话,你离开京海才十八,遇到他的时候十六……”
“没犯法。”我盯着安欣,“没犯法。”
“可他是一个警察,他需要被约束的东西本就比普通人多得多。”安欣眼里又多了强硬,但很快避开了目光,“不说这些了。然后呢?”
我喉咙深深咽了咽,
“安欣,你最知道那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张彪状态越来越、不好。我转学校之后他给我申请了住读,我少见他,更少来这里,我当时也隐隐感到,这些看似顺利而为的事情背后的变化,但我不死心,或者说我不想承认,”
“我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找杨健的。”
我用力掐住左手的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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