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周子放送进去后，路季予没进门，他有些疲惫地靠着楼梯边水泥砌的围墙上，将自己完全隐匿在阴影之中后拿出手机低头跟老张继续请假。老张是他在德文的班主任，当初他保送成功回德文拿材料办点手续，结果半路就被老张拐去做了免费家教。
累是累了点儿，但是跟他玩的好的那帮都还没考完，他反正也是闲得没事干。用老张的话来说，他这算是报答母校了。路季予捏着手机，站在高处俯视这一整条巷子，老旧，凌乱，人情味重。住在这的家家户户似乎都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来来往往的人都有说不完的话，一旦遇上了，就像是两块磁铁的南北极，没一个下午是怎么都不可能分开。
路季予又抬头看向远处。地标性的高楼大厦在夜色里裹着一身霓裳羽衣，熠熠生辉。远处江上游轮的汽笛上拖着悠远漫长的调子不请自来。从这里到那里，人情与世故，推陈和创新，所有的点点滴滴都淋漓尽致地完美交融汇聚成一个城市最盛大的筋骨。
那么你的筋骨在哪里呢，路季予。
他回答不上来。
这世间万物生长，唯独他在沦丧。
夜色浓稠，绿化带里趴了一天的几只野猫挤着垃圾桶在抢吃的。路季予抬手拍了两下门，也不管周子放听没听见：“好了自己下来，这儿都是蚊子，我先下去了。”
楼梯下到一半，鼻尖蓦地扑来一阵淡淡的烟味，路季予停住下楼的脚步，侧头冲楼下一看。
来的时候，房东跟他提过一嘴，楼下是一家半死不活，离开倒闭不远的画室。
路季予记得自己傍晚回来看见门还是锁着的。
眼下画室门前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飞虫围着灯泡上下飞舞，光砸在地上的影子明灭交换。初夏傍晚的夜风舒爽又缠绵，像是一首写不尽的长诗，草木生意盎然的气息蓬勃在春／夏之／交的末尾，一场蓄势待发地滚烫正在人的皮肤肌理下缓慢复苏。
所有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向人叫嚣着。
盛夏将至。
姜莞蹲在门口的台阶跟陈美云煲电话粥，腿上已经让蚊子叮了好几个包。
“嗯，楼上搬来了个邻居。”
“陈美云，你除了问人长得怎么样还能问点别的有营养的嘛？”
“我让你问点营养的你就又问他？你让我上哪去找他？”
“你真想知道你自己去打听。”
“嗯好的，明天我就去店里应聘石狮子，天天搁哪儿蹲守他。”
……
“呦呵，偷听人姑娘打电话呢。”
路季予回过神来，嫌弃地拍了下周子放凑过来的脑袋：“离我远点儿，有味儿。”
“有味儿？什么味？”周子放掀起外套下摆闻了闻：“屁，老子香的很好吧，江南纯种男人味。”
“讲电话的你邻居吧？姑娘哎？漂亮吗？”周子放一路追在后面不放。他就是这样的，但凡见到个陌生姑娘难免要多关心两句，美其名曰绅士，不过是日文中的“绅士”。
路季予实在被问烦了，冷笑了一声：“这么关心？要不你亲自去问问。当心人报警抓你。”
“报警抓谁？抓我？我遵纪守法良民，抓我干什么。我说你这人有时候还真是挺没劲的，要不要哥哥教你几招把妹绝学——。”
“操，路贝贝。”周子放使劲扯了扯路季予的外套不松手：“你不去跟你邻居打个招呼吗？”
路季予读中学的时候特别喜欢吃旺旺仙贝，周子放顺势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一开始不喜欢，但后来被喊多了也习惯了。
“？”路季予头都没抬起来。你有事吗？哥哥。你是七老八十了还是老得赶不及要去广场舞上占据一席之地了，这种不适合我们这个年龄段的社交真的没必要太赶了。路季予抽出手，一个多的眼神都没给周子放。
“可是月光女神正盯着我们哎。”
又来了，这是又看到了什么。
还有我们国家不管那叫月光女神，叫嫦娥。懂吗？周八戒。
他把手机往兜里一甩，无奈又无语地抬起头。
“你们是新搬来的吧——。”月光女神的口气听着好像不太友善。
“这里楼层的隔音不太好，麻烦你们不要在楼上跑跑跳跳，不然我——。”
嗓音干脆，清透晶莹，是属于夏日冰可乐里的那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块。
“是你？”姜莞惊讶又错愕地往走走了两步，直到完全看清了面前男生在兜帽下的脸，才终于确认。
路季予也是真没想到。
下午在面店莫名其妙偷他的人原来就是他的新邻居。
人看着应该是刚洗过澡没多久，换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半湿的长发软噗噗地垂在肩侧。月亮清冷皎洁的光影倒映在她雾气朦胧的眼底，影影绰绰，仿佛在她身上披了一层圣白纯洁的薄纱。月光下，灯光里，晚风中，角角落落霎时间都铺陈了一种慵懒又带着点熏然的气息。
路季予有点理解周子放那句脱口而出的“月光女神”是怎么回事了。
氛围感还挺绝。
“你们要出门？”
不说话氛围感一级棒，一开口路季予就又立马想到下午的事。路季予这几天心态一直有点崩，导致他身上那点混不吝的气态没个收放，随便就拿出来怼了人一通，但没想到他怼的偏偏住在他楼下的邻居。
孽力回馈，路季予。
“对啊，我们去超市呢，你要一起吗？”周子放乐得信口一说。
姜莞没回答，沉默着，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周子放忙着同他挤眉弄眼，路季予一律无视反弹。
他拿着手机手下飞快地打着字，正是有点不耐烦。老张给他的请假条回了一篇小作文。他觉得路季予连着几天没来，肯定是因为倦了厌烦了，发了一大堆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的小故事外加自己的心理历程给路季予。
路季予其实挺会哄人的，漂亮话信手拈来，只要他乐意，一哄一个准。但是少数情况下他是不乐意的，他的漂亮话里没有感情，只有技巧。
发给老张的微信打了删删了又打。
老张是个好人。
对待好人，还是真诚点好。
路季予点击发送完毕，一抬头，猝不及防迎面而来一阵巨烈的闪光灯。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扭头避开，下颚线绷成得笔直。多少有些不耐烦。
“第二次了。”他冰着这张脸开口，实在不明白这人为什么如此执着偷拍，并且偷拍技术还差得令人发指。
一旁的周子放错愕得嘴都直接张成了o形。这姑娘生猛啊。
有了上一次的失败经验，对面姜莞尴尬完迅速冷静下来：“这，这边没路灯，我给你们照一照。”
大小姐，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路季予回过头，感叹她这理由找得倒是随性又新奇，他把手机塞回口袋，冷淡地勾了勾嘴角：“你走夜路用闪光灯照是吧？”
姜莞白天对他的怼人劲已经领略一二，这会儿见怪不怪便顺着他的话继续编：“嗯……用闪光灯送你们出巷子。简称：闪送。”
周子放……
路季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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