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桢洗漱更衣毕进来时史文茵果然已经如他所料在炕上裹成了一团。他腿不方便,需得有烛火照着进屋。可烛火亮着他难入眠,便先掌了一盏灯,灭了其余灯盏才进来的。到里间时他便发现史文茵似乎在偷偷地探出头来看他,多半是还记挂着他腿不方便。
姜维桢露出微微笑意来摇了摇头,自顾自扶着床帏架从四轮车上坐到炕上钻进了被子。照着平时他大抵是要再看一阵书的。
他枕边放着两本翻得有些旧的《虎铃经》和《太白阴经》的抄本。入睡读兵书也是多年习惯,一时是改不了的。只是今晚上想来他也是没心思读了,便干脆熄了灯躺下。
姜维桢一躺下便感觉到史文茵动了动身子。倒是合了他的思量:史文茵今晚怕是要别扭一阵了。
一张炕上两个人,各怀心事。姜维桢倒是一直清醒着,心中思量着北境的事宜。隔了一会却听见史文茵已经均匀地呼吸,转过头去。借着院子里廊下点的灯影,他看见先前还蒙着头的史文茵已然露出了脑袋,眼见是睡熟了,这才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思量多,倒是不装心事。
史文茵呼吸均匀,没一会带着姜维桢也才有了一点困意,就这么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睛。
她是被腿间的一股湿意吓醒的。
天还黑着,她猛地睁开眼睛心里暗道不好。腰酸胀得厉害,小腹又隐隐地疼。姜维桢的呼吸在满眼夜色中格外清晰。她大气都不敢出,大的动作也不敢,只是轻轻地伸手摸了摸臀下的被单,身上的血都要凝住了。
——她来月信了。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了。
母亲去世后她因着心绪不振一直月信不调,后头于氏做戏还专开过方子,也没见起色。怎的就赶着这个时候来呢?
史文茵皱着眉头轻轻呼了一口气,总之是不能再躺着了,被单已经湿了一坨了,再躺着怕是连下面的褥子都要透了。史文茵慢慢动作,轻轻掀开了身上的被子,跪坐起身之后缓缓趴下了上身,要从床尾下去。
大约还是没控制好,姜维桢的呼吸粗重起来,好似要醒。史文茵屏住了呼吸生怕惊醒姜维桢,直等到姜维桢放缓了呼吸。
早知道那一日就让殿下睡里头了,史文茵皱着眉头分心想。她手才挨到帷帐架就听姜维桢轻轻一声“文茵。”
她一颤,定住了一般回过头去在黑暗中看着那人渐渐直起身来。
新婚之夜姜维桢说了他眠浅,并不是危言耸听。方才史文茵起身他便隐隐有些醒了。他比史文茵高些,姑娘想下炕压着被尾,他怎么可能醒不过来?
“文茵?”天色还很早。他慢慢坐起身,看不太清史文茵的面孔,只是感觉她立在床尾一动不动的。问话时他已经没有一点儿睡意了。
“怎么了?”
黑暗中史文茵脸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想说话,可月信两个字死活说不出来,气息都薄了好些。
姜维桢见史文茵半天不答话又问了一声:“怎么了?”话毕他才闻到那股极淡的血腥味,心里才明白过来,顿了一下才试探性地问,“月信来了?”
史文茵没应,他心里也是明白了个七八,伸手想要把灯点上,摸索时才听到史文茵格外没底气地一句,“别掌灯。”
史文茵顿了一会子,深深地吐纳之后才说:“我出去叫人。”
姜维桢愣了一阵,反应片刻。他听出史文茵话里透着寒意,尾音颤着,像是有些害怕,便依着她的意思没掌灯,摸下炕坐到了放在炕尾的四轮车上,自己披了件氅衣,又拿了件披风出里间到外头坐着去了。
“可是好些了?”
姜维桢上炕时史文茵才喝完梁妈妈送过来的姜茶。她才换过寝衣,身下多铺了一张厚实的月信毡子,半靠在床上,腰下多垫了一张软枕,脸色还有些苍白。
“好些了。”史文茵笑笑,颇有些歉意“妾扰着殿下休息了。”
“哪里的话。”姜维桢替史文茵掖了掖被角才盖上被子,心知一时半会也是睡不着了,索性从一旁拿起《虎铃经》,跟史文茵一同靠着翻。
“殿下。”
姜维桢翻过两页史文茵突然开口唤他。姜维桢大约是也没怎么看进去,将书倒扣在被子上,眼神温柔关切:“还不舒服?”
史文茵先是一怔,又轻轻摇了摇头:“妾每回都不大舒服,已习惯了。”姜维桢叹了口气,握住了史文茵放在被面上的手。
“这么凉,方才下去叫人也不知披件衣裳。倒很是会逞强。”
姜维桢顺着史文茵的手背握到史文茵的手腕,将她的手掌翻过来,似乎在细细地打量上头的纹路。
“殿下会看相?”
“原来跟着老师念书时贪玩,篆刻看相杂七杂八习了些,还会六爻占卜。眼见书念得不多,玩的倒是学得通。”姜维桢说着摩挲过史文茵手掌靠近指根的那条线,欲言又止的样子。
“殿下是看出什么来了?”史文茵瞧着姜维桢神情问。姜维桢伸出自己的左手与史文茵右手相并,两根线恰好相合,“看你与我的夫妻缘分。”史文茵失笑,知道姜维桢是岔她心思,也不在意。
姜维桢贴住史文茵的手,而后十指相扣,又侧身捏了下史文茵的鼻尖:“什么都好,少些思虑,想法比工笔画还细致,平白费心神。”
史文茵冷不防被姜维桢戏弄,脸上略带嗔意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过头去,等了一会才说:“妾方才心里害怕。”
姜维桢也不急着应,只管握紧了史文茵的手,听她慢慢说下去:“我幼时在身边伺候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那时娘得了任命,隔一阵就要到外头忙。”
“娘是个武人,后头因着威名一直被京城的高门贵女排挤,她也不屑与那帮娇娘子为伍,成日里只闲聊京中八卦与钗环衣裙。她自己是这样,却望我能做个正儿八经的贵女,所以从不教我习武……”
“……我头次月信来时没有察觉,跟着教插花的娘子在塾里坐了一下午,弄到了裙子上。晚上回去被嬷嬷发现,狠狠地罚了我一顿。”史文茵说得平静,“她说,月信是秽物,让人见了要冲撞家宅,一门人非伤既残不得安宁。说让人见了月信的女子合该都去跳井。那一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吃,不能去祠堂,就跪在正堂里反省到二更天才去休息。”史文茵气息有些凝滞,说完长长出了一口气。
“好牙尖嘴利的婆子,长了一条该裁掉的舌头。”姜维桢听着史文茵的讲述,将史文茵的手团住握在了掌心里,“这样嘴上咒着主家,她倒是不怕。”
史文茵一笑:“后头娘回来那婆子就不照看了,没多久就打发了。”她转过头想去看姜维桢,却恰好迎上他关切地注视。
史文茵低下头去,缓缓开口:“妾刚才很怕。不敢让殿下掌灯。”
姜维桢皱了皱眉头才意欲反驳,还未及出口,史文茵又像上次在马车上时以食指封住了他的唇:
“妾已经长大了,也知道那嬷嬷说得多半是唬人的。可妾就是害怕。”
史文茵方才的动作让她凑近了姜维桢,她看得到姜维桢眼睛里有个模糊的影子,于是她又笑了。
“哪怕是假的,妾也已经不能拿家宅来玩笑了。”史文茵轻轻回握住姜维桢的手,“妾的娘亲,是仙元十九年腊月三十日过身的;爹是第二年春日没了消息。生我的家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眼下妾的家宅,只在眼前了。”
姜维桢怔住,看到史文茵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水色,喃喃唤道:“文茵。”
“妾在。”史文茵应了一声,另一只手贴上了姜维桢的手背,注视着姜维桢,轻得如同叹息一般。
“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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