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金陵落了一场雪。
一夜之间,屋檐树梢,尽是素白一片。
施又宜起床站在院中,从冷冽寒意中嗅到若有似无的腊梅暗香,心情大好。
同初雪一并到来的还有王霁的谢礼——几大筐如同织布纺缍般坠手的芋头。
奉命送礼的聂予珖站在一旁,笑容中透着少许心虚:“这是十六郎特意从百越之地运回来的。”
他可实在猜不到自家郎君的心思。若说这谢礼不用心,又是千里之地外特意运回来的。但若说用心,再贵重也不过是芋头罢了,偌大金陵,难道买不到一个芋头。
施又宜几步小跑,差点脚底打滑,摔个大马趴,还好重量十足的整筐芋头及时拦住她的去路。
她随意举起一颗在半空中左看右看,连连赞叹:“哇,这竟然是荔浦芋头。”
珍珠虽好却不能果腹,还是这荔浦芋头来的实在!芋头同她的腊味就是天生绝配!
“冷死了~冷死了~”王记茶叶行,聂予珖瑟缩着脖子进入屋内。
王霁正在看账本,分出半分余光看他:“习武之人,竟然抖成这副模样。”
“芋头送到了?”
聂予珖凑到炭火盆旁烤手,从鼻孔中挤出一声“嗯”。区区小事,有何难度。
“施娘子可曾说过一二?”
“施娘子说多谢你,谢礼很好,你很会吃。”要说王霁不用心,随便打发一个人去送就行,可偏偏非得自己这位得力干将亲自出马,若说用心,头回送干巴巴的树杈子,这回又是灰扑扑的芋头,半分改进也没有。
聂予珖摆摆头,不理解,着实不理解。
王霁听着这些话,几乎能想象出施又宜说话时神气活现的模样,不禁也微微舒展眉头。
看到账本就头疼的聂予珖寻了个由头又溜出去了,室内又重归静默。王霁放下手中账本,拉开左侧抽屉,从中取出一个木盒子。
打开木盒盖子,一串莲子大小的珍珠嵌蓝宝石璎珞在扑闪扑闪的烛光下发出莹润光芒。借王霓名头,晚了一步,以自己的名义,多少有些唐突。
不好不好。
王霁笑着摇摇头,仍是将珍珠璎珞收了起来。
三山街市中的金家果子铺近来可是生意红火,过年寻亲访友,谁家没几个小孩,家中年货清单中少不得备些梅饼杏干之类的零嘴,讨小孩的欢心。因此店中的几个伙计一上值便忙得团团转,直到午间吃饭的时候才能歇口气。
“哎,你上哪去?”
见吴老五拔腿就往外走,另一个伙计好奇问他。
吴老五瓮声瓮气答:“我上施记吃去。”
“又去施记?你不累啊?”几个人打趣道。
寻常下了值,家中备了饭菜的就借主家的灶热一下,没有准备的到街对面买三五个馒头或者吃碗面,就是一餐。吴老五从前也是如此,可最近这几日,日日中午不辞辛劳地走两条街去施记。
“施记的饭好吃又便宜。我先走了,去晚了还得排队呢。”
这下成功勾起其他伙计的好奇心,到底什么饭让吴老五如此念念不忘,让他甘愿冒着寒风走两条街?
“走,我们也看看去。”同样没带饭菜的几个人快步跟上吴老五的步伐。
年关临近,大街小巷都充斥着一种“有事年后再说”的氛围,施记仍旧是十分勤奋地上了新菜色——芋头腊味饭,并且贴心地分为大小两种分量。
小份售价十文一人吃饱,大份售价二十五文则可以多人分食品尝,丰俭由人。
做法倒也简单,今年丰收的新米提前浸泡半个时辰,芋头削皮后切成方丁,腊肉切成薄片备用。从前为啫啫煲准备的砂锅又重出江湖。砂锅内壁抹一层素油后倒入浸泡好的新米,再铺一层芋头丁稍微按齐整,倒入清水大约与芋头丁齐平便可上灶。待水分差不多蒸干,米饭准备焖熟的时候加入腊肉再焖一会,焖的时候在灶上轻轻摇晃锅身,这样便能形成一层均匀的锅巴。而后倒入调制好的酱汁便大功告成。
“大份够几个人吃啊?”
吴老五一行六人齐刷刷地看着乘月。
乘月笑道:“诸位客人点两份大份,应当够吃了。”
众人一合计,成,这样比每人一小份合算多了,要是不够吃,就再去买几个大馒头。
砂锅端上桌的时候还在滋滋作响,听得人心生愉悦。
一揭开盖子,众人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太香了!乘月将葱花芫荽碎倒入,而后用木饭勺使劲搅拌,将饭搅得更加松软,最后一道工序终于完成。
两份大锅完美地分成满满当当的六小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吴老五自不必说,拿过碗便低头猛扒,一言不发。
其他人尝了第一口,齐齐瞪大眼:“这饭也太好吃了!”
芋头软糯,腊肉油润,香气交织尽数被粒粒分明的米饭吸收,最最让人惊喜的是锅底那薄薄一层锅巴,焦香酥脆,在口中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
这些伙计平时都是干力气活,吃饭素来狼吞虎咽只求吃饱,此刻面对这碗芋头腊味饭,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让饭在口中多停留几刻。
待他们放下碗筷,那碗壁全部如同牛舔般,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有剩下,而身上则是暖洋洋的,连心里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意。
其中一人伸了个大懒腰,拍拍吴老五的肩膀:“这趟没白来。”
吴老五心满意足地一笑,一碗素阳春面也得六七文,这样一份有肉有菜的芋头腊味饭,量大管饱味道好,完全称得上物廉价美。
次日,金家果子铺来施记吃饭的伙计变成八人,再次日,除了金家果子铺,梁记糕饼铺……的伙计们都来了。
施又宜自然不知引起此番潮流的伙计吴老五,只是暗自和乘月嘀咕一回:“怎地中午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了?”
“长春,长春?”
今夜守铺子的小伙计长春猫一样溜进来,弯着腰问:“十六郎,有何吩咐?”
一连看了大半个月的账本,饶是王霁早已习以为常,也看得头晕脑胀。
“帮我问问厨房,可否拿些吃食来?”
长春挠挠脑袋:“厨房的刘婆婆说她孙子病了,早回家去了。”
王霁轻叹一声,那便算了。
长春见他脸色着实有些发白,便问:“十六郎想吃什么,要不我去街上买回来。”
王霁想想,放下手中账本:“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马车驶过长桥,驶过秦淮河畔,驶过千门万户,不知不觉中,竟然到了施记门口。王霁并不抱太大希望,下车后却见施记大门敞开,从毛毡布的缝隙中透出一丝光亮,他情不自禁微微一笑,走了进去。
施又宜正在堂中弯腰拖地,方抬起头来却见眼前多了穿着银灰大氅的一人,她“啊”地一声叫出来:“你这个人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吓死我了。”
王霁脸上浮出一丝歉意:“抱歉,施娘子。”
店中板凳齐齐收起,地也拖得锃亮,一副立即打烊的架势,王霁微笑着摇头:“没有什么事。”
施又宜试探问道:“王郎君是……饿了?”
王霁毫不踌躇地承认了。
施又宜放下一条板凳:“那郎君可真是……有口福了。”
施又宜与王霁相对坐,一人一碗桂花糖芋头,吃得不亦乐乎。
夜已深了,再吃些大鱼大肉的,难免脾胃不调,这样一碗温乎乎、甜丝丝、软绵绵的糖芋头就十分恰到好处。
金陵多用小芋苗,但这纺锤大的荔浦芋头切成块,蒸熟后也是一样的软糯。
施又宜抬头看王霁,他大约真的是饿了,一口接一口,动作仍是一贯的姿仪卓然。
芋头是王郎君送的,又做给他吃,算不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施又宜情不自禁咧嘴一笑。
王霁见她眉眼弯弯,色若春花,刹那间竟心下一失。不知为何,他移开视线,竟有些不敢看她眼睛。
施又宜恍然未觉,只是自顾自道:“这原本是我和乘月两人的宵夜,她有些不适先行回屋歇息去了。王郎君却误打误撞吃到了。”
王霁浅笑:“在下真是好运。”
他看着自己碗中绛红色的糖芋头,又忍不住开口:“还有十余日过年,施娘子打算何时歇息?”
“本来是打算开到腊月二十八,不过昨日我改主意了,开到年三十。”
王霁长长地“哦”一声,语调上扬:“我竟不知,施娘子又唤作拼命三娘。”
施又宜立刻摇摇头:“不是为了赚钱。”
“那是……?”
“有人问我,年三十的晚上,能不能给他做一碗腊味饭?”
那个汉子穿的粗布浆洗得很陈旧,大约也是街市附近做体力活的伙计,他还很年轻,问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几分惶恐。
“他说他不会做饭,大年夜主家也不开饭,他想吃一碗热乎乎的腊味饭,他的钱也只够吃这个饭。”
“我想着,给一个人做也是做,像这样的人应该还有很多吧,不如就多做几份。”
王霁轻轻颔首:“施娘子心怀大庇天下之志。”
施又宜一手托腮:“免了免了,我可没有这种文人高志。”
她只是知道,过年没有去处的感觉。
王霁见她眉宇微微流露出的惋惜之意,大抵能猜测缘由,王霁有心安慰,可张张嘴,竟觉得不知从何说起。
施又宜抬眼见他这般略带窘迫的神情,只觉得有趣得紧,扑哧一声笑出来:“已经好起来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王霁微笑着应和:“施娘子会越来越好的。”
施又宜不经意间觑见自己与王霁在墙上的投影,两两相对,喁喁细语,竟有种说不出的密切。
她又倏地挺直腰,轻轻地拧了自己大腿一把,寒冬腊月的,发什么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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