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过来时，听见有人说话。
那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紧贴着耳膜震荡。意识如同沉在深海中的潜水钟，正被某种力量缓缓打捞上岸。最先恢复的是听觉——纷乱的、年轻的、带着某种技术性亢奋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他尚未完全清醒的思维表层划下痕迹。
“光明之神，黑暗之神，创造之神，毁灭之神，夜神，爱神，战神，火神，水神，风神，大地之母，海洋之父，歌吟者，太阳神，月神，星辰师，酒神，牧神，空间之手，时间！”
一个清脆的女声像朗读清单般报出这些名词，每个词都带着某种仪式性的停顿。背景里有细微的电流声，像是某种全息投影设备运行时的底噪。
“怎么是个华夏面孔？”
这次是个男声，嗓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讶异，尾音微微上扬，透露出这个发现对他来说既意外又有些不合时宜。
“拜托！我们是为西幻游戏世界设定神系，怎么搞的？”
另一道较为沉稳的男声加入讨论，语气里混杂着不解和一丝职业性的挑剔。这声音离得稍远，伴随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像是说话者同时在操作着什么设备。
“你还想不想玩？”
女声反问，带着狡黠的笑意。她的声音年轻而有活力，大约二十出头，字句间跳跃着某种游戏人间的轻松感。
“老子这么辛苦地创建NPC不就是为了好玩？”
先前讶异的男声提高了音量，那声“老子”说得刻意粗鲁，却掩不住底下青春期的稚嫩。这大约是个刚脱离少年期不久的年轻人，急于用某些词汇武装自己。
“那你BB啥嘞？你又不是欧洲人后裔！”
女声迅速反驳，用了个颇为古早的网络用语，语气戏谑。她能如此自然地用这种十几二十年前流行过的词句，要么是对旧时代网络文化有特殊兴趣，要么就是这些词汇在当下的语言环境中并未完全消亡。
“那就他了？做我们《幻世》超级游戏里的时间之神？”
沉稳男声将话题拉回正轨。背景里传来某种轻微的嗡鸣，像是精密仪器启动时的预热声。
“我看挺好！长这么帅以后一定吸引玩家！”
这次是个新的声音，音色柔和，带着些腼腆，却毫不犹豫地肯定了外貌的价值。这句话引来几声轻笑，氛围轻松。
“听说隔壁《开天》已经把盘古，女娲，伏羲，三清啥的都建好了，哦，还有个山神...”
女声转换话题，语调里掺着闲聊时的随意。她提到这些名字时流畅自然，显然对东方神话体系相当熟悉。
“山圣！万山之圣！我曾祖母说过的！叫...昆仑！”
腼腆声音急忙纠正，语气里带着某种家族传承般的郑重。那个停顿后的词——“昆仑”——被他念出时带着奇异的重量，仿佛这个词本身承载着比字面更多的含义。
“他们进度真慢，听说上周才建阎罗，地府，还有那个什么鬼王。”
沉稳男声评价道，键盘敲击声持续不断。
“就是这么慢，那又怎么了？华夏神仙众多，家神都要供，他们快得起来才怪吧？”
女声反驳，语气里带着对东方神系复杂性的理解甚至欣赏。
“我怎么听说鬼王是两个？”
讶异男声再次插入，这次的好奇心压过了之前的挑剔。
“大鬼王小鬼王？”
女声故意用幼稚的划分方式回应，显然在逗弄对方。
“神它么大小鬼王！我还火鬼王呢！”
男声中招，恼羞成怒地回击。那个被刻意扭曲的“神它么”三个字说得又快又含糊，像是生怕被什么监控系统捕捉到不雅用语。
一阵笑声爆发开来，五六个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年轻、鲜活、毫无顾忌。笑声在空间中回荡，撞上某种光滑的表面又折返，形成轻微的回音。这些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属于实验室深夜加班时特有的、带着疲惫与兴奋的快活——那是创造者面对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时，混杂着焦虑与期待的情绪释放。
他闭住眼，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就像还没有醒一样。这个动作近乎本能——在陌生环境中收集信息时，保持静止是最基础的策略。眼皮内侧透进微弱的光，橙红色，不断变化明暗，像是全息投影特有的光影效果。
“我听说是黑袍使呀！”
笑声稍歇，那个腼腆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抛出这个话题。他说“黑袍使”三个字时，带着某种粉丝提及心爱角色时特有的、既想炫耀又怕被嘲笑的微妙语气。
“不是这名也太掉了吧？”
讶异男声立刻评价，用了个颇为古老的形容词“掉”，大概是指“掉价”或“掉档次”的简略说法。
“是斩魂使！斩魂使！”
女声急切地纠正，音调因为兴奋而升高。她似乎对这个话题有更强的参与感。
“黑袍哥哥慢走~我觉得海星！”
沉稳男声突然模仿某种娇嗲语调，句子末尾刻意拖长，然后迅速切换回正常声音评价“我觉得海星”——这个“海星”显然是“还行”的某种口齿不清或故意卖萌的说法。这个表演引起一阵憋笑的抽气声。
“你书粉？”
“你是剧粉？”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发问，女声和腼腆男声彼此确认。他们的用词“书粉”“剧粉”指向某种跨媒介的粉丝文化。
“都已经星际时代你们还看《镇魂》？”
讶异男声发出难以置信的质问，但这句话本身暴露出他也知道《镇魂》是什么——否则不会用“还看”这样的表述。
“你不也看了？不然咋知道嘞？”
女声精准反击，带着抓到把柄的小得意。
一阵短暂的、尴尬的沉默。空气中漂浮着被揭穿后的窘迫感。
然后几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争相解释：
“咳，还不是陪我妈？”
“陪女朋友。”
“陪外婆。”
“陪OMEGA小侄子。”
“在向导阿叔那里被安利的。”
最后两个解释尤其值得注意——“OMEGA小侄子”和“向导阿叔”。这两个词不属于他意识中熟悉的任何分类体系。OMEGA、向导——这些名词带着某种特定分类学的冰冷感，却又被用在如此日常的语境中，仿佛只是寻常的家庭称谓。
面面相觑。
这个状态持续了大约两秒——他能从突然停滞的声波中感知到那一刻的凝固。然后，
“哈哈哈哈... ”
又是一阵大笑爆发，比先前更加放肆、更加无所顾忌。这笑声里有对彼此“找借口”行为的嘲弄，也有对共同拥有某个“羞于承认”的爱好的释然。年轻创造者们在这阵笑声中达成了某种默契，一种基于共同文化记忆的联结。
他听着这五六个人声音里面全是快活，不知道怎么对《镇魂》有了兴趣。这句话在他清醒的思维表层滑过——不是他自己的念头，更像是某种残留的、尚未完全与他融合的记忆碎片。《镇魂》，这个词在他意识的黑暗水域中投下一枚石子，涟漪扩散，却触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回忆。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那似乎是个故事，关于......
思绪被打断。
“哎，你们说这时间之神的法相我们怎么搞？”
女声将话题拽回工作。她的用词“法相”带着浓厚的东方宗教色彩，却被如此自然地用在显然是西方奇幻设定的神系讨论中。文化的混杂已经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
“原视频你们没看？他本来就是时间雕刻师啊！”
讶异男声回答，语气理所应当。这句话里藏着一个关键信息：原视频。他不是被凭空创造的，他有“原本”的身份——时间雕刻师。这个名词让某些沉睡的记忆纤维微微颤动，像是被风吹动的蛛丝。
“那就那个巨大的钟！”
“那玩意儿太大了！”
“大才是本源法相啊！到时候时间神庙供个钟！”
几个声音快速交锋。他们讨论的焦点是他的“法相”——神的显现形态。钟，巨大的钟。这个意象在他意识深处激起某种共鸣，低沉、悠长，如同青铜被敲击时的震颤。
“不考虑沙漏？还有日晷呢？”
沉稳男声提出其他选项，语气像是在进行头脑风暴。
“下午再说！我表上整点了！吃饭最大！”
女声突然宣布，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背景里传来某种轻柔的提示音——三声清脆的“叮”，像是全息界面的整点报时。
“走走走！”
“饿死了！”
“我要吃B区的合成肉排，听说今天有复古酱汁！”
“等等我关设备——”
呼啦啦的，杂乱的脚步声、椅子滑动声、设备关闭的嗡鸣衰减声、衣料摩擦声。这些声音迅速远去，混合着对午餐的期待讨论，最终消失在某个方向。一扇门滑开又关闭，气密装置发出轻微的“嘶”声。
寂静降临。
这不是纯粹的安静。在人类活动的声音消失后，背景底噪浮现出来：低频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振动，像是大型循环系统在运转；远处隐约的、规律的滴答声，可能是某种计时设备；空气流动的细微嘶声，温控系统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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