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所谓‘天人’——

“冕下曾应允,吾等附庸将随冕下,一同前往新的世界。”

老朽得与路边枯木几无差别的巫长,明明是皱褶堆叠到连双眼都完全遮挡的拙迈面容,那份虔诚期许与清正温柔却毫无错漏地完美传递而出。自连路都走不稳的婴孩伊始,至传承仪式前终末的浩大庆典,他总是佝偻脊背,合十枯槁手指,跪拜在他身前,“扶光大人,您是‘天人转世’,您是人族希望,您将带领人类,开启新的纪元。”

他曾将其视为‘扶光’的一部分,承载了所有欲念,对此深信不疑。

“待得冕下回归,请再一次,带领吾等愚民前往希望之地吧。”

如若,那个‘存在’——

从未喜欢过这个世界……从未期待过这个世界……

他眸光低垂,精准控制的身体,未曾因思维的刹那失控而变更力道。他环拥怀中女童,静候迟来千年的审判。

项家小姐单从实际出发,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说谎或是继续保持沉默,便诚实答道。

“不喜欢。”

胸腔处细微的震颤传递,对方正在低笑,青年清浅而又纵溺地以酥软鼻音应了一声,然后说道。

‘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

“告诉我吧,冕下,您选择病亡的理由是?”

‘天人’行事,只与本人心意瓜葛。

‘疾病’不过手段,此时的女童仿佛命如残烛,风抚即灭,却只因其对此世已然无念,便静视躯壳腐朽,只待沦为芸芸众生中的一捧黄土,风吹烟散。

“我愿为您荡平一切滞阻,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求您垂怜您卑微的仆从,不要舍弃这个世界,天山族脉将供奉服侍您直至人类终末之日。”

项家小姐眨了眨眼,眼睫睁闭间轻扫对方胸前衣襟,她耳畔听到的鼓动心跳剧烈如初,但右臂骨折的微妙知觉显然存在感鲜明至极,尤其当对方那番话说出口,分外嘲讽矛盾地将她的意识卡锁在这荒谬现实之中。

奇异的是,即便鸡皮疙瘩已经爬满体表,她仍有勇气说出自初生于此世时便已思虑好的台词。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好。”青年含笑应是。

“财富、权利、地位、真理……所有的一切我都会为你取来,那么,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随着一个个词汇念出,明明身处鬼怪般阴森的男子怀中,她竟有了余力联想《天方夜谭》。倒不是想到自己与书中主角之一的阿拉丁同为天朝人,还遇到了似乎同样拥有许愿功能的‘灯神’,真是有缘,而是因着她此刻正以第三方的视角评估——我究竟能摸到恶魔的几分精髓呢?

最高级的谎言,永远是真实。

不是因为这里是她书写的小说——那篇短文真有用她就不会连眼前之人的身份都猜不到了——而是更单纯的,因为她自天朝而来。

那是由多到让人连泪都生生流尽的凡人,以刀枪可伤的血肉、以视死如饴的决心,铸成的文明摇篮。

那是人人有学治,天下知识任取任用的真正神国。

她站在先贤们的肩膀上,站得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高。

一念之下,女童稚嫩的童音,竟比对方方才的言语诚恳亲切得多,她嗓音沙哑粗粝,却因心中信念笃定,真切带着能让人着魔般信从的甜蜜诱人之意。

“告诉我你的愿望吧,无论是怎样谬妄的想法,我都将为你实现。”

在这个时代,她的话语就是‘真实’。她的承诺具有确凿的效力,她将真切达成所说的一切。

同样的话术,在两人间轮替使用。因着双方都认定,另一人拥有与其话语对等的能力,在‘问题’说出口的一瞬,这场虚荣的温情场面便被彻彻底底地撕裂毁损,隔阂成**的利益交换场。

也许顺着对方的话题延续,不失为一个上佳的选择,但项家小姐并不后悔,于她而言,这就是正确合理的应对。

不过初见,对方的为人、行事一概不知,便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他人,那也未免——太过可悲了。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青年欣然捧起女童的脸庞。

对高热的身体而言,支着面盘的指掌带着令人沉溺的舒缓凉意与贴合触感,女童闭着眼小小蹭了蹭,想了想,干脆地歪了脖子,将全部的头颅重量交给了对方。

她睁着因病湿润的双眼,瞅着牵起唇角笑容堪称完美亲和到反正让她觉得变态的青年,久久等不到对方倾诉,方才困惑问道,“这算一个问题吗?”

“和冕下的怨语一般,这并不能算一个问题。”

半晌,青年唇角的弧度退却,眉眼冷淡淡的,却是又一次,缓缓地,拉近了距离。灯火隐约,对方眼瞳的真色流溢而出,金色的,仿佛琥珀般,一朵小小桃花灯火摇曳其中,仿佛那是被封冻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故事。

指节摩挲着女童防护全无的脖颈,青年面无表情地,将额际贴向女童眉心,无论双方究竟是出于本能还是埋葬深渊的真实欲求,在皮肤相贴的那一刻,亲昵厮磨地互动贴蹭着,炽热的呼吸在两人间交换,青年徐徐吐字,“我的愿望是,灭绝人类。”

啊,多么具体而详实的目标,比毁灭世界可靠谱多了。

靠!真的假的!

也许很难不觉得这句台词是恐怖片的标配之一,但在饱经各式灭三观动漫冲击洗礼的女童听来,这就是标准的二次元陈词滥调啊!不说吐槽不能,她甚至都懒得按以前见过的套路,去猜测对方曾经的经历或者真正的愿望,直白果断地说道,“我知道了。”

额际的触感消失,女童看着对方温软了眉眼的慈悯表情,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然后按照方才定下的规则,项家小姐根据事实回答对方的问题:“我选择死亡的理由是,我不能再在这个家庭待下去了。为了逃避由我带来的可能灾难,我必须死亡,或者尝试——”

“捏造身份,找一户主母亡故、继室精干的书香门第,作为第一任妻子留下的唯一女儿,继续存在。”

如果剧情强制力真的愿意为她网开一面,那么,她也将投桃报李,遵循剧情的安排直至死亡的最后结局。

如果眼前的人真的愿意为她达成愿望,那么,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她一定会为对方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一切。

不曾停顿,项家小姐直接问道,“第二个问题,我想要你周全项府的满门性命,为此,我需要怎么做?”

“为了逃避、可能的灾难……”青年唇间轻轻含咬过几个词汇。

明明应该是从女童毫无保留坦露的无力姿态中,褪去所有关于对方天人身份的滤镜与误想的时刻,但青年面上的温软虔敬之色却并无波动,他眉眼和蔼道。

“无需冕下做任何事,我现在便可以向您保证,在冕下身故前,我与我的部从,必定周全项府每一人的性命。”

因着已经明确双方存在理念差距,青年觉得自己确实还有一个问题想要了解。

“面对这个世界,您是否曾感到绝望,对人类的存续抱有否定态度?”

虽然这算两个问题,但项家小姐显然不觉得这里是能讨价还价的场合,她了当回答。

“是的,我经常对所处的世界感到绝望,”无论是此时的古代,还是曾经的现代,“但我对人类的存续抱持积极的态度,我讨厌说谎,所以在这里直言吧——”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有人在我眼前付诸剥夺他人未来的行为,我必将阻碍对方,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只是平铺直叙事实罢了,也许怀抱着拯救世界的想法与怀抱着毁灭世界想法的人,是同一类疯子,但她无意纠正改变自己的观点。

也许应该更谨小慎微地说出恰当言论,避免触怒对方团灭项府,但怎么说呢——

这样离谱的人物,以这样莫名其妙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除了剧情强制力,她找不到别的解释。而在她写下的小说中,别人没有提及,但她的父亲确实明确笔及能活到她5岁迎娶新妻。

何况,如果项府真的有人因她而死……

那便看看剧情强制力究竟强大到何种地步吧,以致能抹杀她鱼死网破的人格与意志,让她驯服配合地完成剧情。

“第三个问题,春桃,我想亲眼确认她目前的状态。”

然而今夜,她注定无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萦绕着绵绵苦意的清淡甜芳兜头蒙下,白发玄衣的青年指尖最后依恋地轻触已然昏迷的小小女童那热意灼烫的脸颊,然后温存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语音恬然含笑,“您的弱小,令我惶恐。”

宽大袍袖叠合,藏匿了女童的容貌与身形,她在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注定独属于他。

他与她今日的相见,在已探明项府情报来源的信部看来,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可笑巧合。

半月前九君秦天尊携弟子于山间辨认药草时,曾偶遇一名拾柴老人,行部处理后老人记忆确已迷乱,却不妨他在卖柴火至项府时,见女童侍女不敬鬼神,残留的知觉让他下意识选择西蒙山糊弄那对双胞胎。

天道干预之下,一场‘传话游戏’,极尽荒诞。

人与人之间,思想与言语的传递,无论出于怎样的心意,总能招致现实的扭曲。

与其依靠最终只会成为谎言的东西,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背叛。

这三百年来,他一直做的很好。

因而细细构想,不是天人竟然到了他手中,而是——

他指节抵唇,无声而笑,天道确实只敢将天人交到他手中。

无论是现今国君杨氏玄基,还是融有厉雨血肉的所谓‘上真道主’,亦或是自他之下确实武力最强的‘丰神’,谁都无法在他的侵夺下守住她。

三百年的执妄,当得此报。

隔绝伪装声波与光影的水膜悄然绽裂,瞬时无踪,白发青年缓缓步出项家为女童布置的温馨闺房。

他的视线在跪伏一地的部从身上一一划过,最前首的,样貌赫然与仁济堂大夫薛文一般无二。薛文此时不敢抬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子,在若将脊骨生生剖出的肆虐杀意中,终究难抑本能,涔涔冷汗汗湿鬓角。

然而无人动弹,无人言语。

三百年间无数前人的遭遇、终局,已成功驯化现今的所有活人。

朝闻阁直辖,所有部从只悄然跪伏原地,惶恐安顺地置生死于江湖无人不闻名退避、甚至朝闻阁内部若非必要都极少靠近的“九君”一念之间。

青年臂弯间女童的心肺脉动分外鲜明,他终是含笑说道,“照看好项府上下。”

而你,与我一同前往起源之地吧——

天人诀别为始。

秦皇祭出的三千童男童女聚居繁衍为始。

填充十七任‘赝品’尸骸为始。

血祭域内所有凡人骨血为终。

那片,已然死绝寂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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