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大雨霖霖。
暮色沉沉,阴沉的雨雾低压压地坠下来,整个天地间只剩混沌朦胧的灰黑色。
豆大的雨珠袭卷而下,连带着窗外的夜色都看不清楚,江南多雨,这场雨下了整整三天未停。
燕彻从清秋宫山前冒雨过来,他掀开掩得严严实实的帘子,解下肩上的墨狐裘,内里朱色的衣袍早就湿透了,他将袍子半解开,露出一片洁白的里衣。
烛光摇晃,花影从屋外进来,捧着铜盆和面巾,忐忑道:“宫主,兰夫人不肯吃饭,从早晨开始,只喝了几盏茶,吃了半块点心,说是没胃口,让我和梅香撤了下来。”
燕彻神色暗了些,蹙眉道:“知道了,你下去做碗银耳羹来,不要太烫。”花影应了一声,转头出去了。
美人榻上坐着位病恹恹的年轻女子,她面色苍白如纸,满面病容,却不掩丽色,她便是侍女口中的兰夫人。
燕彻熟练地从柜中寻了件衣裳,神态自若地去屏风后换下,是件影青色的兰纹袍子,一如屋外天色般灰蒙阴沉。“好看么?”他含笑问她,亲密地抓起她的手,伸向他胸前的兰花暗纹:“我从前一向爱穿这样的颜色,可惜你从不喜欢,你喜欢师无愁,。”
燕彻笑起来活色生香,女子却不愿看他,强硬地甩开他:“你抓痛我了。”她低低地咳嗽了起来,燕彻也没了心思,给她倒了盏热茶:“雨天你伤口总是痛得厉害,要请徐先生瞧瞧吗?”
兰夫人用罗袖轻巧地掩过唇边的血迹,声音冷淡:“燕彻,你为难我还不够么,这么大雨,何苦让他过来。”她这副身子,也就这样了,治不治都是三五年的事。
兰夫人美人嗔怒,燕彻却不气恼,笑道:“你怜惜别人,可惜从不怜惜我,云裁,你未免太狠心了些。”谈话间,花影将银耳甜羹端了上来,她嘴里尚有血腥气,不愿意吃,又喝了几口茶,才把血味压下来。
燕彻用汤匙轻轻舀了舀甜羹,将汤匙挨近她嘴边,轻声说道:“你不吃也不喝,怎么行,你不想见……”兰夫人猛得抬起头来,眼含热泪地怒视他一眼。
燕彻视若无睹,声音温柔如旧:“喝吧,等下要凉了。”她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混着甜羹,一同喝进肚里,满嘴苦涩的咸味。
她沉默地喝完,燕彻俯下身,抽出手帕轻轻试过她的双唇:“你想看皮影戏吗,明日我演给你看,你以前最喜欢的。”燕彻的瞳色如琉璃般,他目光灼灼,有些晃人。兰夫人勉强笑笑:“好。”燕彻见她答应,有些欣喜:“演凤求凰如何?”兰夫人垂下眼帘:“凤求凰,凤囚凰。我命薄,还是演覆水难收,特来相绝吧。”燕彻面上隐隐带着些愠色:“相绝?你就算死,也得埋在清秋宫,怎么相绝。”兰夫人吃痛,呻吟一声,燕彻慌张地松开手,果真瞧见她纤细的腕上一道刺眼的红印。
红印许久不消,兰夫人见他愣神,趁机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正欲横在颈间,燕彻却眼疾手快地回过来,紧紧抓住她拿刀的手,将她拉进怀里。
燕彻不惊不惧,语气称得上是温柔款款,如耳鬓厮磨般:“哪来的刀。”他面色如常地用手臂环住她,又生怕吓到她似的,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将刀扔在地上:“你以为你死得了吗,你是我的妻子,虽未拜堂,但生同衾,死同穴。”
兰夫人潸然泪下,恨恨道:“我不是你的妻子,这般好事,让你的相好闻雪幕做吧。我恨不得生饮你的血,生食你的肉,你害死小师弟,又如此幽禁我,何必再惺惺作态。”
燕彻早就习惯了,他们二人就是这样,她用言语伤他,他反用行为伤她,恨不得将心活活剖出来,都捧出一腔血肉才好。
总会好的,有朝一日,她定会与他破镜重圆。
他贴上她冰冷的双唇,尝到她落下的眼泪,酸涩得灼人。燕彻抚过她鬓边的白玉簪,她眼中闪动着熟悉的恨意,燕彻自咽苦果,却甘之若饴。
烛火倒映在他眼里,随风晃动了一下:“甜的,糖吃多了,师姐流的眼泪都是甜的。”他调笑道,兰夫人愤愤地扇了他一巴掌,骂道:“不顾人伦,无耻至极!”燕彻笑得无辜:“姐姐说说,什么人伦,怎么无耻了?”
兰夫人被他抱在怀里,连挣扎都挣扎不了,气得直哆嗦:“你,你,你……”燕彻轻轻摇摇她,目光如炬:“好了,别生气了,好不好?”他松开她,兰夫人立刻噌地站起来,坐到梳妆台前。桌上的青瓷瓶插着枝梨花,她将梨花抽出,打开窗子,狠狠扔到窗外:“喜欢梨花的不是我,是闻雪幕。”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因为这句诗,闻雪幕最爱梨花,她原先不讨厌闻雪幕,更不讨厌梨花,可数月前的血海深仇,她一辈子都不会放过闻雪幕和她的那帮走狗。
窗外的雨丝纷纷而入,燕彻走上前去将窗子合上,神色晦暗:“很晚了,快睡吧。”他吹灭烛火,两人褪去外衣,如隔着楚河汉界一般,同床异梦,思绪万千。
………………
燕彻醒来时不过卯时中,天未破晓,雨下了一夜,连绵千里,空气中隐隐带着泥土潮湿的气息。他不知什么时候又上前抱住了她,她睡着的时候总不像醒着那么冷漠,怀里的温度让她多了些人气,总算不是死气沉沉的样子了。
燕彻唇角噙起一抹笑,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抚了抚怀里人长长的墨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清秋宫云山雾罩,层楼叠榭,大有一副一副云中仙居之感。
这一去,燕彻许久没再来。别苑里的护卫侍女将什么话都说尽了,有人说前山来了位美人,妩媚多姿,楚楚动人,眉眼间与兰夫人有三分相似,但那位美人美得温暖炙热,如朝阳似火,让人移不开眼。可她一袭白衣似雪,鬓边簪着一枝洁白无瑕的梨花,又衬得她如同冷艳的仙姝一般,天然去雕饰,纯洁秀美。
这位美人就是宫主的心上人,心上人回来了,宫主的侧室兰夫人自然就失宠了。若不是如此,为何兰夫人与宫主没有明媒正娶,而是密而不宣,遮掩得严严实实,一点消息都没传到清秋宫外。
一时之间,别苑上下都为这位命运多舛的兰夫人感到可惜,更有多愁善感者将她比作武帝时的陈阿娇,金屋藏之,再弃于长门,不过短短数月而已。
可惜没能千金买赋,司马相如已故去许多许多年了。
翠缕叹道:“美人还未迟暮,萧郎便移情别恋,可怜了兰夫人,身世扑朔迷离,云中君脾气又不大好,惹怒了他,可有好日子可过?”梅香正绣着帕子,闻言,连着绣棚都扔了出去,难得冷硬训斥她:“呆鹅,又不长记性了,小心被左护法听去,又要说你。云中君脾气是最好的,你不懂罢了。”
几个少年男女将她围做一团,他们都是山下人家的孩子,从来都不拘小节,有好事的问道:“听说那个美人与我们兰夫人生得很像,是真的吗?”
梅香沉思片刻,老实道:“三分相似罢了,各有千秋,不能相比。”那人点点头,思索道:“不能相比,那我觉得肯定是兰夫人美些。”
翠螺打趣道:“梁卓,你只见过兰夫人,怎么知道另一位美不美。”梁卓嗫嚅道:“正是因为我没见过她嘛,我怎么知道她美不美?”
翠缕狠狠瞪他一眼:“真笨,难怪你爹都说你呆得惊人,我看你才是货真价实呆头鹅!”一群人又哄笑成一团。
屋内的兰夫人丝毫不知自己是故事的主角,听见他们在屋外笑闹,也罕见地真心实意地笑笑:“我在家里时,也是这样,和同门呆在一起,总有玩不完的乐子。可惜了……”花影心中一酸,安慰道:“总会回去的,夫人别伤心,小心哭坏身子。”
又过了几日,燕彻期间只来了一回,兰夫人乐得清闲自在,底下的人越发为她忧心起了前路,平时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她伤心。
苑外响起一阵嘈杂的争吵声,兰夫人从榻上坐起来,她病得已经很重了,花影连忙去扶她:“夫人……”她勉强撑起来,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外头怎么又吵起来了。”
花影环顾四周,不见梅香,心里忐忑如打如打鼓:“夫人,你先睡着,有什么事还有我在,梅香那小丫头………”
有人直直地闯了进来,她来势汹汹,有眼尖的认出她就是前几日新来清秋宫的女子,满院的护卫一个也不敢拦,有胆子大的拼命抱住她的腿,高声道:“你们这群胆小鬼,愣着做什么,快关院门呀!”
那护卫年纪尚小,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那道倩影冷冷一笑,一脚朝他心口踹了过去。护卫大吐一口鲜血,昏死过去,周围人顿时慌作一团,一时没人拦她,梅香高呼一声:“梁卓!花姐姐,锁门啊,锁门啊!”
闻雪幕一把将她推在地上,屋内的花影一时失神,看见屋外乱成一锅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当她愣神之际,闻雪幕来到房前来。
木门“刹”地被推开,屋外的寒气如匍匐在地的毒蛇一般蜿蜒进来,穿堂风一吹,兰夫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见到来人,她瞳孔一震,嘴唇不可置信地轻松颤抖,口中鲜血奔涌,心口钻心的疼痛卷土重来。
兰夫人怒火涛天,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榻边小几上的兰花就是一扔。
瓷花盆轰然而碎,兰摧玉折,碎作一地狼籍,闻雪幕轻蔑地皱皱眉头,房门瞬间关上,连一丝天光都不肯留。闻雪幕的亲信围了别苑,所有人都被控制了起来,唯有此起彼伏的哭声,还有男女高声叫骂着,很快,一声尖叫划破天空,紧接着,所有声音都歇了下来,屋内外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闻雪幕终于离开了。
………………
前山,云中居。屋外有人慌慌张张地赶过来,见到云中君,他双腿一软,几乎是摔倒在地,燕彻认出了他,那是别苑的领头护卫。
护卫涕泪横流,面色又惊又惧:“兰夫人,兰夫人去了!”
这日,有两个消息在仙门间不胫而走,传遍天下,一个是云中君逼杀师姐胥兰璀;另一个是,云中君燕彻,一夜之间疯魔了。
世事一场大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语出唐·丘为《左掖梨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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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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