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蘅芜

床榻旁的香炉熏着蘅芜香,她身下是柔软的褥子,盖着的锦被带着一股干净的皂角香气。

有人轻轻掀开被子,冷风一灌,胥兰璀瑟缩了一下。可那个人只是拂了拂她额上的乱发,动作温柔,但不过几瞬,那只手忽地停下,一切仿佛幻觉一般。

那人往她怀里塞了张皮毛柔软绵密的狐裘,低声细语:“睡吧,我给你打水降热。”她迷迷糊糊间见他用法术关上了窗子,又将一边的帷幔垂下挡风,便离开了。

过了许久,燕彻端着水和帕子进来,他将帕子浸进冷水里,轻轻拧干,擦试着她烧得滚烫的额头、脸颊,双手,然后将被子往下掖了掖,将她脖子上因高热生的薄汗擦干净。

然后取过一条干净的湿布,冰冰凉凉地敷在她的额头上。

一通折腾下来,她没醒,反而睡得更沉了。燕彻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低声说:“过会儿我再喂你喝药,再睡一会罢。”说完,他就自顾自地坐在桌案边,握着从藏书阁借来的书卷,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熟睡的人闷哼了起来,燕彻放下书,撩开帘子,正要摸她的额头,就瞥见她的眼角有一道淡淡的泪痕。

胥兰璀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滴一滴地往下坠,她哭得伤心欲绝,像是做了可怕的噩梦,哪有刚才兴师问罪的气势汹汹。

她张张唇,不成声的呜咽泄了出来,像是要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成。燕彻无奈,将头垂下来,紧挨着她,低声问道:“又怎么了?”这次是为什么,要训斥他以下犯上,还是责骂他残害同门?

她说出的话却让他浑身冰凉,如坠寒池,像水底茂盛的水草将他紧紧缠住,让他呼吸不顺:“燕彻……求你,别杀我………”

燕彻猛得站了起来,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床上几乎要将泪哭尽的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屋里,手指紧紧掐进掌心。

杀她,他为什么会杀她,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噩梦?床上的人又低低地说起话来,胡言乱语般唤着:“阿娘,阿爹……哥哥”

她没有血亲兄弟,堂的表的都没有,只有当年胥解忧在竹阴捡回了收养的孤儿。她的养兄———师无愁。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低头一看,是从他手心中缓缓滴落的鲜血。

燕彻郁闷地走上前,抓住她胡乱挣扎的手,将她的头移到自己膝上。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扬起一个酸涩的微笑:“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师姐。我若如此,就叫我天打雷劈,重叛亲离,被至亲诛杀。”

滚烫的眼泪坠下来,砸进她的发丝里,燕彻用手指轻柔地试去她的泪痕,低声哄她:“睡吧,天色很晚了。”

窗下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拽,将床前烛台的影子拉长。隔着微开的窗子,还能看见皎洁的月光倾泄而下。胥兰璀长长的乌发蜿蜒在他的膝头,又散在冷色的床榻上,烛光映着她柔美的容颜,他忽然想起古人曾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心脏微微一颤,一点奇怪的情绪缠绕上来,像是喜悦,却有些酸涩。他低垂下头,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一缕发丝,真如倚在情郎膝头一般。可他不是情郎,他是梦里要杀她的鬼魅,取她性命的阎罗。

药煎好了,燕彻将她半抱起来,舀起一勺汤药,先是自己尝了尝,苦得惊人,他略微皱眉,有些奇怪,这分明是按照医书上的方子煎的啊。

他将自己用过的汤匙放下,又在拖盘旁取过一只新的,在碗中轻轻搅了搅,然后将汤匙贴近她嘴唇。“张嘴。”燕彻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她却固执地咬紧牙关。

他眉头微微一蹙,隐隐有几分委屈,咬牙切齿道:“师姐,你还怕我毒死你不成?”

两人僵持了片刻,燕彻不想和病人计较,便泄下气来。他将她平放在床上,去柜中拿了几个软枕垫在她腰间,然后又扶她坐起来。将温热的汤匙送至她唇边,几乎是低声央求道:“苦是苦了点,但吃了药就能吃蜜饯果子了。”

而胥兰璀不管他的温言软语,只是无意识低垂着脑袋,像是懒得理他。药慢慢凉了下来,燕彻叹了口气,又抬起她的下巴,用手指扶住她柔软的面颊,他的指腹按压在她烧得绯红的唇上,逼她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不敢用太大力,只使了一点力气,撬开她的牙关,将汤药一勺一勺地灌进去。

燕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定她,他用手帕细心地帮她擦擦嘴,往她嘴里塞了块饴糖,小心翼翼地说:“天快亮了,你再睡一会儿,我这在陪你,等你醒了再送你回去。”

末了,他又苦涩地添了一句:“别做噩梦了,我不会杀你的。”

他可没这么大的本事,杀得了名满九州的宣陵君。

榻上的人睡得很沉,过了一会儿,原先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像云开见月一般,眉眼十分漂亮。燕彻不敢再看她,只能暗自祈祷她醒来后什么也别记得,让今晚的事被山风吹散最好。

胥兰璀醒的时候正是未时,她的病来得又快又急,一来二去,把身体拖挎了。再怎么仙风道骨,修为高强,寒风一吹,大罗神仙来了都得抖三抖。

她费力地坐起来,周围的摆设极为陌生,床榻上垂着淡色的苏罗帐子,屋内燃着淡淡的兰草香,屋中布置开阔疏朗,只林散摆了几样摆件,最显眼的便是屏风旁的兰花。

其干净整洁,比之爱洁的师无愁都不逊色。

胥兰璀正在头脑发昏之际,有人从屋外进来,竟是燕彻。她头痛欲裂,勉强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沙哑着声音问他:“这是你的屋子?”

燕彻神色如常道:“师姐昨晚病得急,燕彻不好送你回去,就擅自把你安顿在这,还请师姐恕罪。”

她轻轻拂过床上的狐裘,思绪竟回到上辈子,也是一张白狐裘,被他寻来放在她床上,她厌恶他,不愿受他的恩惠,命人丢了出去,隔日,他又命花影送了一张新的墨狐裘回来。

胥兰璀喉咙生痛,低低咳嗽了两声,燕彻沏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上,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接过:“多谢,我得走了。”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淡色的兰花绣鞋静静躺在脚踏上,她穿上鞋子,问道:“我的斗篷呢?”

燕彻闻言,将一旁架子上的斗篷取下来,披在她身上:“师姐……”胥兰璀抬眸,冷淡道:“你那日为什么去找姜彦麻烦?他不过是个外门弟子,哪碍得了尊驾的眼了。”

燕彻听她冷言冷语,心中酸涩,他也是她的师弟,她宠爱赵升之,心疼姜彦,却视他如无物,从不有半点偏袒。

“那日是我一时冲动,师姐恕罪。”胥兰璀定定地打量着他,他低眉顺眼,语气一片谦卑赤诚,若不是她重活了一世,怕是要被他骗了过去。

胥兰璀不再理会他,从案上抓起除霜,径直离开:“燕师弟,好自为知吧。”她御剑回到了山顶的小院,山风呼啸,将她前几日那点期盼他悔过的怜悯吹散。

进了院子,便见师无愁端坐在廊下,手边放着个食盒。

师无愁生得风华绝代,长身玉立。眉眼清峻昳丽,鼻梁弧度高挺,唇色淡红,皮肤白净,一袭飘飘然的银白色广袖绢袍,半束着发,并未佩戴冠饰。

他见到她,面露忧色,问道:“你昨晚去哪了,我给你送点心,却久久不见你应门。”

胥兰璀有些愧疚:“阿兄等了一夜吗?我去找燕师弟了,结果发了热,他便将我安顿了下来。”

师无愁紧蹙的眉终于松开了些:“你身体还未好全,怎么能如此折腾。”

胥兰璀进屋,用法术将银炭点上,脱下斗篷:“阿兄昨日这么晚来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师无愁长叹一口气,她这才看见他眼下淡淡的乌青。师无愁端方君子,何时有这么失魂落魄的时候?胥兰璀有些意外,担忧道:“阿兄这是……”

师无愁苦涩一笑:“做了个噩梦,梦里不知身在何处,火光冲天,喊打喊杀,眼瞧着,像是谁的灵堂。梦醒了,就睡不着了,干脆起来做些点心吃。”

胥兰璀喝茶的手顿了顿,安抚道:“一个梦罢了,阿兄何时害怕这些了。”

师无愁的思绪愈飘愈远:“子不语,怪力乱神。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自幼便怪得很,时常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一些奇异的话,人人都打趣他言出法随,说下雨便不出太阳,说厨房杀鸡,必定不会杀鸭。他的运气一向很好,可十几年以来,未免也有些太好了。

师无愁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云裁,山下段家家主新丧,他的丧事你就别去了,留在家里看家,让父亲带我和师兄去就好。”胥兰璀笑道:“正好我不喜应酬,若能说动父亲,我也乐得清闲。”

师无愁又问她:“昨日这么晚,你去找庭兰,是为何事?”胥兰璀一想起此事,就是一肚子气:“他发疯,借口切磋,把姜彦打得下不来床,升之说他屁股都肿了,没有十天半月都好不了!”

师无愁蹙眉:“这确实不妥,可知他们是为何打起来?”

胥兰璀气笑了:“姜彦那傻小子贪心不足蛇吞象,燕彻拿流星飞火丸做彩头,说打赢了就给他,他一向又喜欢这些稀奇东西,两人打起来,燕彻手上又没分寸,可不就把他打得下不来床了吗。”

师无愁笑着摇摇头:“小孩子总是没分寸些,庭兰如此下手,确实不对。让父亲罚他抄抄书,这事就算过了。”

胥兰璀勉强答应了这个解决方法,可她又想起鬼哭狼嚎,上个药恨不得哭晕过去的姜彦,脑袋又是突突突的痛。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语出魏晋·《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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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蘅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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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忧愤而亡
连载中霜刃不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