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伪装出来的客套笑容,也不是绝望中的歇斯底里。那是一个卸下部分重担后,带着一丝疲惫,却又蕴含着坚定信任的笑容。她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回应了他的试探,确认了这场心照不宣的同盟。
周尉读懂了她的笑容。他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病态的笑容收敛,化为一种沉静的决然。他再次环顾这个血腥腐朽的广场,目光掠过那些扭曲的建筑,血色的天空,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蠕动声。
这一次,不再是被动承受。
这一次,他带着所有死亡的记忆和未尽的责任归来。
“伪光要来了。”谢琦文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协同感,“跟上。”
她转身,风衣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向着广场边缘走去。
周尉没有任何犹豫,迈步跟上。
他的脚步踏在粘稠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吧唧声。锁骨处的037印记隐隐发烫,仿佛在与这个腐朽的世界共鸣。
周尉跟在谢琦文身后,每一步都踏在粘稠而熟悉的地面上。血腥的风从未停歇,带着腐臭与铁锈味,更猛烈地刮过,吹乱了谢琦文一丝不苟的鬓发,也吹动了周尉额前过长的碎发。这风像是晷蚀永恒的呼吸,每一次吞吐都带着绝望的气息。
趁着风声呼啸,掩盖了其他可能的窥听,周尉加快半步,与谢琦文几乎并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噪:
“谢律师,为什么来到这里?”
为什么来到这个炼狱?为什么选择饮下那瓶“门票”?或者说,是什么样绝望的过去,让你被晷蚀选中?
谢琦文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风吹得她镜片后的双眸微微眯起,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那里面掠过一丝罕见的、真正的迷茫。为什么来到这里?这个问题,似乎很久很久没有想过了。久到那些过往被刻意尘封,蒙上了厚厚的、名为生存的灰尘。
她沉默地走着,直到两人拐进一个相对避风的、由废弃金属和肉质苔藓构成的狭窄梯口。伪光在这里投下斑驳的、不断扭曲的阴影。她靠在冰冷的、带着黏腻触感的墙壁上,没有看周尉,目光仿佛穿透了这令人作呕的建筑,回到了某个阳光明媚却冰冷刺骨的午后。
“我……”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强行撬开记忆之锁的滞碍,“我是个律师。”
金牌律师,战无不胜。辩护的案子越多,堆砌的胜诉率越高,脚下踩着的“尸体”也就越多,得罪的人自然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谢琦文的语气变得极其轻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灵魂。“一个女孩。高中时,是她……让我觉得生命或许还有意义。”她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她眼睛看不见,但活得比任何人都顽强。”
那是她无父无母、冰冷人生中,唯一捕捉到的、真正属于她的白光。她们的距离,因为世俗、因为各自的轨迹,始终保持着一种不淡不近的默契与守望。
“我无父无母,没什么把柄。那些人……动不了我。”谢琦文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结了冰,“但他们找到了她。她那么无辜……”
一场精心策划的局,一个巨大的冤案。那个双目失明却努力活着的女孩,从受害者,变成了所谓的“主犯”。
“他们逼我……做反方律师。”谢琦文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骨节泛白。“我宁愿不要那身律师袍,不要那些虚名……我怎么能……”怎么能亲手将守护的光推向深渊?
后悔,懊恼,无力……太多的情绪在那一刻几乎将她撕裂。她无法守护自己唯一珍视的人。
“案件结束了。”她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我亲眼看着她……被判了死刑。”
自那之后,世界崩塌了。严重的焦虑症如影随形,生活、事业一落千丈。至于自己是怎么死的……脑子里关于那段记忆,只剩下一片空白。或许,是身体在极度痛苦下的一种自我保护吧。
她说完,梯口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声呜咽作响,像是无数冤魂的哭泣。
周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安慰,也没有评价。在谢琦文叙述的某个瞬间,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闪现——画架、调色盘、一个模糊的、穿着警服的高大背影,还有……一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眼神却空洞无光的卖花女孩。
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沙漠中挖掘被掩埋的化石:
“我……好像活了很多个世纪了。”这个认知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眩晕。“晷蚀……或许就是由我,由像我这样的痛苦……建立起来的。”
他只记得,自己曾经是个画家。很早就失去了家庭的温暖,父母各自追寻新欢,留下他和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天生有心脏病、最终没能留住的弟弟。弟弟走了,妹妹也不知所踪。沉重的打击让他患上了严重的睡眠障碍和精神疾病,世界一片灰暗。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周尉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些吉光片羽。“一个姓沉的警官。”记不清名字,只记得那个姓氏,和一种莫名的、让他想要依靠的感觉。那人并非阳光万丈,能瞬间驱散所有阴霾,但他的存在,就像在贫瘠的土壤里,悄悄种下了能够向着阳光生长的向日葵。
他重新拿起了画笔。
“沉警官的妹妹,开了一家花店。”周尉的语速更慢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莫名地收紧,“她的眼睛……也看不见。”
谢琦文猛地抬起头,看向周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周尉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完全沉浸在那断断续续、模糊不堪的记忆里。“她……还患了很重的绝症。临走前,她托付我……帮她画几幅画。”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她说,想送给……除了她哥哥以外,另一个对她很重要的……律师。”
他想劝她去治病,想告诉她生命可贵,但她不肯,固执地想要留下些什么。那个难以开口的托付,他最终答应了下来。
“后来……沉警官不见了,失踪了。”周尉的声音带着一丝空洞,“他小心翼翼护在手心里的妹妹……死于冤案。”
再后来……记忆就彻底断裂、模糊了。他只记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很久,漫无目的,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直到在某个天台,拿起了那瓶农药。
梯口里死一般的寂静。
谢琦文死死地盯着周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想起了那个女孩偶尔提及的、她无比敬爱的哥哥,想起女孩描述哥哥身边那个“看起来很难过,但画画很好看”的哥哥的朋友……
周尉感觉到她异常的目光,从混乱的回忆中抽离,对上她的视线。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以及一种毛骨悚然的、命运交织的诡异感。
风吹过梯口,带来远处伪钟嘶哑的鸣响。
谢琦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的翻江倒海,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
周尉皱紧眉头,努力回想,那几个音节就在嘴边,却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他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我……想不起来。”
谢琦文闭上了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周尉,”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多了一丝沉重,“我们……可能都被困在一个更大的局里。”
而晷蚀,这个由无尽痛苦构筑的血城,或许不仅仅是惩罚,更是一个……揭示真相的残酷舞台。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
无论前方是什么,他们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那些被遗忘的真相,也为了……找到那个连接着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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