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看起来是乐意招待我的,但真住进去才发现,我让他们特别不自在。
村长的儿子其实是我最好的朋友。这里大半村民,小时候都算是我的朋友,毕竟我小时候是他们这家给一口那家给一口养活大的,都熟,都一起玩。村长家田最多,余粮最多,所以和他家儿子最熟。他们玩的时候,别人想不起来我,村长家的儿子肯定会想起来我,叫上我和他们玩,要没他,其他人都嫌我脏嫌我笨,带都不乐意带我。所以最后,那年征兵的人过来,村长就到我那里去和我说啊,小查他刚娶亲,孩子都没有,这次也不比以前戍边,是真的要打仗,真的要拼命的。他要是真死了,家里怎么办啊?我就不一样了。虽然我年纪小,可想来留在这里也是没姑娘愿意嫁我的,还不如去边疆拼一拼,没准能捞点功名,到时候我光荣地回来,有天子给的奖赏,肯定就有本钱娶亲成家了!
他问我愿不愿意替刘查。
其实没这些好处,我也是愿意的。因为我觉得刘查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为他做点什么。
这种事当时不少,征兵的人只要人数够,其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前刘查长吁短叹,唉声叹气,说他不是不敢上战场,实在是爹娘老婆都拉着他啊!他说等我回来,一定给我介绍一个漂亮的女人做我的老婆。
我这次回来,他一直都不和我说话。一直是他爹在拉着我说这说那。解决完那个房子的事后,晚上吃饭,他爹开了一坛酒,一直在赔罪,说对不起我哦。他儿子这时候忍无可忍,对我说了再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他们没打听过我的消息,是我连自己的名字哪个字都不懂,登记的时候登错了。
他跟我说,我叫刘亮,明亮的亮,不是刘良。他说我真好笑,竟然糊涂到这份上。
村长一巴掌就呼过去打他,吹胡子瞪眼说他怎么和我说话,什么态度。又说大家都是不识字的,都是叫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刘老三起的名字,我爹娘死的早,也没别人特意想起来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哪个字,我弄错了,怎么能说是我糊涂?刘查,那小时候是什么人,我们这些孩子中英雄般的人啊,被他爹那么一打,脾气也上来了,指着他爹骂居然这样狗一般地献殷勤,来讨好我——我是什么人?没爹没娘的小野崽子,当初没叫饿死,还不是靠他们全村心善!现在我不想着报答他们也就罢了,却回来摆架子,叫他们这样没脸面,叫他老爹这样没脸面——呸,我真是狼心狗肺,怎么当初就没叫狗咬死我!
村长又是赔罪,又是打他儿子,鸡飞狗跳地,最后把他儿子赶出门去,回来和我说,他儿子是嫉妒我,觉得要是自己当初上了战场,未必比我差。他说要我别和他崽子一般见识——战场那是谁都能活下来,谁都能立功名的吗?他说他以前就看出来,我比他儿子强,我能有成就,他儿子不能。
坐下来继续喝酒,继续说起,刘良这名字多好哇,比刘亮好多了,是个当武官的人该有的名字。我这肯定是冥冥之中我爹娘保佑我,叫我改了个好名字啊!他说我以后一定能当上将军。
我其实对小时候的事都没什么记忆,对他们的印象都很模糊。但再模糊也知道,我记忆里的村长不是这种百般讨好的模样,我记忆里的刘查也不是这副憋屈受气的模样,我记忆里的乡里乡亲,也不是这种惶恐不安的模样。
这很没意思。而且让我觉得很烦闷。
第二天我跟村长说,房子就算是我送给那家人了,可别再折腾他们。这我之前带的礼物,是寒碜了点,等我回去后会再送点真金白银回来。到时候全村分吧,谢谢你们以前养活了我。
从此,再没回去过。
*
我这次直奔后山坟场。
我一直觉得,要是爹娘真能死后有知,一定得叫我倒霉,而不是保佑我——人家求保佑的都是年年祭拜,贡品不老少。我嘛,我小时候闲得无聊了就来他们坟头逛逛,后来离了乡……一次都没来过了……别说他们都躺地下了,就是他们活着,知道我现在又是因为没事干才过来看看他们,肯定得拿起棍子来打死我这个不孝子。
我跪跪,拜拜,洒洒酒,对着两块碑发呆。我有次问魏弃之,我是不是真的缺点什么啊,怎么人家想起死去的爹娘都看着那么可怜那么惨,日日想日日念着,有时候还情不自禁泪落下来了,我倒好,梦都不梦见过一次。
他一哂,跟我说,有什么好想念的。活着的时候长久相处过的人死了,才叫人日日想日日念,梦里梦外都是她的影子。他们都没活到我能记事,我不想,多正常。他翻了一页书,突然又说了一句,要是他死了,我肯定会为他哭的吧。
我说过几天就大军开拔你不要乱说不吉利的话。他于是又教训我,别沾染了军营里的那些迷信。他念叨着孙卿说过的什么什么的话,跟我讲什么君子啊不想那些天道鬼神说话吉利不吉利的事,而要好好想想怎么掌控那些实实在在的事——这次出征,我们已经研究清楚了自己的对手,预想了各种情况,制订了各种战术,平日的训练从不松懈,粮草兵力军械都准备妥当,是必胜而无败的。
……
我突然发现了我怎么回事老是想起魏弃之这孙子来?!
*
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除了我,居然还有人来。那是个生面孔,瞧见我这个生面孔,我俩彼此都很讶然。
“足下是……来上坟的?”那人首先问。
我看看我这——没贡品没上香的咳咳,实在不像上坟。
“……路过的,坐这儿歇会。”我不好意思地说,站起来。
他嘴唇动了动,似有什么话要说。我疑惑地看着他。可他就不说。
我便要离开,走过他,忽然听见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刘良——”
这名字,我一年没用了,可毕竟是我被叫了十几年的名字,我下意识地一顿。
接着便听到风声,我连忙回身,接住了向我打来的一拳。
我操他娘哦这人该不会是——魏狗贼的人吧!!!
可是交手了几下又觉得——魏弃之会派这么弱的人来逮我吗?
我这么想着,就听旁边树上传来了哨声。那里还藏着人。我知道这是叫帮手,心知不能拖延,下一招抽刀出来就要下死手。可那个吹哨子的人已经赶到,出剑帮他同伴接了我一刀。
“刘大人果然好力气。”他说。
……这又是魏弃之养的哪个营,怎么还有叫我“大人”的?……哦,也是,不好叫我刘将军了嘛。
两个人,是挺难缠。不过我不仅好力气,还很会逃的。
我抓住一个空子,运起轻功甩掉他们——又有几枚暗器飞过来挡我的路。第三个人。我抽刀打开,这一下又偏了方向,落到地上。
第四个人。他们配合很好,预判了我的行动。
我提刀就去抹他脖子,他向后一仰。本该就此让我躲掉他,能继续逃。可是他后闪时往我面门撒了一团药粉。我刚一转身,就觉得头晕目眩,双膝一软,拄刀跪在地上。
接着后颈一痛,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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