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边的军营里过的除夕,实在连中京市井人家都比不过。肉,新杀新炖那是没有的,就是平时发的腊肉条今天再多发一倍,菜和饭也是原来那些,就是多了点酒,也是掺了好多水的劣酒,喝一大碗才勉强咂摸出一些酒味。就是这样,这些人也显得非常高兴,划拳的划拳,比武的比武,单从这样的吵闹声来看,还以为是吃着什么山珍海味,喝着琼浆玉露,才这样快活地欢闹着。
他走过去。他一走过去,那些吵闹声立刻小了。分明他已经说过,今天除夕,他们怎么闹——只要不闹出人命的事——他都不会管,可一见他来,还是立刻拘谨恭敬起来。其实,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这才足见他平时御人有方,有这种积威。他觉得不好的只是——那个人一下子也停下了笑闹,转回头来,立刻敛起脸上快活的神色,站起来向他行礼道:“将军……也来了啊……将军坐……”
“坐就不坐了,”他说,“知道我在这儿,叫你们不自在。阿信,走,我有东西给你。”
“啊……哦……”那人答应着,却恋恋不舍地看看桌子上的骰子。真是叫他心里又觉得好笑,又觉得生气。
*
“这什么?”那人说,“丝绸?啥玩意啊要用这么好的丝绸包……”
把丝绸拆开,又是一个木盒。
“这木头看着也挺贵的吧?到底啥东西啊……”
把木盒打开,是一把短剑,柄和鞘都雕了许多花纹。把它从鞘里抽出来,握着它的人不禁发出一声赞叹——好雪亮,好耀眼,昏暗的烛火下,好像只有这把短剑是亮的,它的光充斥了整个帐子。
他享受着那人又惊又喜的目光,听见他不可思议地问他:“送我?”
“本来是想买一把正经的长剑给你,”他说,“买不起,只好买一把短剑了。”
“那也很贵吧!”那人说,看起来很喜欢他的这份礼物,把它看了又看,可最终却放下了,对他说:“你送我这个,我怎么还啊,还不起啊……要不,还是你自己用吧。你封了将军,也没换个好点的短剑配你那把剑……”
“这些事就不用你来替我考虑了。我送你礼物,自然不是想要你还我什么……“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教我的哈——你不是说,送礼物,礼尚往来,来而不往不合礼,往而不来也不合礼吗?”
“……驳我的时候倒能想起我教过你什么了!”他瞪他。接着说:“阿信,你我之间的情谊,你知道……这把短剑,还远不够我还你这些年与我的人情。”
听了这话,那人不露一丝感动也罢,反而郁郁起来。
“原来你是贿赂到我头上来了。”那人对他说。
他这回不是佯怒了,真的沉下脸去,瞪着那人——那人瑟缩一下,不看他,嘴却不服软。
“今年你封了将军,结果咱们营这个年还过得这么寒碜。你说这里要用钱那里要用钱,比过年重要。也罢。结果却买这么个玩意送给我……”
“不要就算了,话还这么多?”他把那短剑拿回来,随手往身后一扔,砸中了他的挂起的戎衣,乒铃乓啷好大响声。他怀着怒火说道:“这是我两年前就开始攒的私钱。难道我魏弃之因为当了主将,就连攒出自己的一点钱给朋友买礼物的资格都没有,全部家当都得投到我的营里去吗?罢了,当我没给你看过这东西!”
“……子稷,我不是不感动。但我心里不安……”
“心里不安?”他冷笑道,“是看我不爽吧。你若真是不安,趁早滚蛋,去投别人,或者回你老家去。我倒要看看,除了我之外,天底下是不是就全是好人了,全能让你心里安定了!”
那人沉默片刻,说:“那些人很坏,我知道。你和他们打交道,心里很苦,我也知道。可我不乐意看你越来越和他们变得一样了。你曾经告诉我,君子行事符合天道,就是得罪了所有利欲熏心的小人,也能保全自己,而小人行事悖逆天道,哪怕殚精竭虑苦心经营,也要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我不想看你下场很坏。”
“什么样的行事算符合天道?天道什么样是你刘良定的吗?”
“不是我定的……可我……”
“我每次做什么,都不会瞒你。理由是什么,也都会说给你听。每次,你也都认同了。昭国就是这样,朝廷就是这样,天下就是这样。如果要让中京的杂种们承认我们的功勋,我们就必须得花很多钱去打点他们,去结党,去找人庇护,去给人办事给人好处——你觉得这叫你看不惯,心里不安,那难道叫我们和将士们一直吃最多的苦受最多的罪到论功行赏时功劳全被那些偷奸耍滑的人抢走,你就看惯心安了?”
那人不说话了。
那人向来说不过他,他知道。他同样知道的是……就算那人说不过他,沉默以对,那颗心里该怎么讨厌起他,还会继续讨厌下去。
这时,突然间,有人掀开门帘。
“表哥——哟,义信兄也在啊——”
他看着这位关系并不亲近的“表弟”大大咧咧进来,觉得很烦。不过面上,他微笑着:“啸云——拿着什么呢?”
酒坛落到案几上。
“我大哥给送了坛子‘年货’过来——通道观的流霞仙酿。我一个人喝哪有意思,想着和表哥一起——正好义信兄也在,一起一起吧!”
他心里本不痛快,看见那人听到有好酒喝,眼睛亮了,心里的不痛快又成了无奈。他去拿了几个碗过来,回来时韩啸云已经开了酒坛,香气四溢;倒出来,酒液澄澈,虽说远算不上天边流霞那样美丽,比起浊酒,也是非常好看了。
“从军一年多,得表哥和义信兄照顾颇多,岫在这里先敬二位。”
他知道,韩岫讨好他是真心的,连带提上另一位是看他在场,顺势一说。但那人完全不懂这些弯弯道道,韩岫这么说,他就当真。
“啸云兄,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客气!”
倒也冲散了他们之前凝滞的气氛。他不喜欢喝酒,喝了一点就放下了,一粒一粒捻起案几上碟子里的盐炒豆子吃。韩岫本来就话多,一喝酒,话就更多。那人还陪着他说那么多话。说得还那么开怀。他们越笑,他心里越烦,虽然心里烦,脸上还得装着跟着开心,跟着笑,那就心里更烦。
*
“弟弟、弟弟太不能喝了!扫了表哥的兴!表哥!别、别怪啊!酒,希望……希望您喜欢……”
你早点滚蛋我心里更喜欢你点。他心说。他笑得真心实意地宽容,叫人把他们韩长官带回去休息。
“那我也……”那人说。
他一按他的肩膀。
“陪我接着喝。”他说。他坐下来,刚才遮掩起的不快倾泻出来:“我的礼物,你不要。韩岫的酒,你喝得倒起劲。你知道把这坛酒千里迢迢送到这,要花多少钱吗?”他越说,心里越气,又有很多话从心底里冒出来。你看不起我。他看着他心想。你看得起韩岫,看不起我。你觉得我是魏家的家奴,不配拿龙渊的短剑送给你;韩岫却是韩家的公子,配拿通道观的流霞酒请你喝。
但这些话都不能说。他知道,不能对他说,不能对任何人说。
“子稷,你说我看不惯你,”那人说,“你也未必就看得惯我了。这么点事,你都能扯出这么多责怪我的话……”
“是谁先开始扯到我的钱不用来犒赏将士却去买贿赂人的礼物的?”
“你……唉!是我!我错了!我错了!”那人站起来,“这礼物,我收!我收了便是——这事就过去吧——”
“好啊,这么勉强,倒是我求你逼你了。”
“我是感恩戴德啊,感激不尽啊——魏将军,你一个大男人,别成天这么小肚鸡肠的——是我求着您,我之前太不识抬举了,这礼物,就让我收了吧!”
那人弯腰把地上的短剑捡起来,拔出来,挥舞几下,感叹:“这就是龙渊的锻造技艺吗?真漂亮……我记得前几年,有个刺史来巡查,你和我说他那把剑就是龙渊的剑,我还说……”说着,突然顿住了。接着问:“你就记着了?你……你这样都叫我不敢在你面前说话了,你怎么什么都往心里记……”
他听到这话,气得喝了一大口酒来冲一冲心中的郁结。他说:“我也不是谁的话都记在心里的!”
那人走回来。
“你的礼物,我当然是喜欢,是真的喜欢……子稷,我是害怕……”
“你害怕什么?你哪里是害怕,你是不信任我,不信任我的为人,不信任我的心志。难道你觉得,我会是那种轻易忘记自己初衷的人吗?”
“嗯……你不是……是啊,你不是……哈哈,是我太不相信你了……”那人重新坐在他面前,举起酒碗,“向咱们英明神武的魏将军赔不是了。”
*
“韩岫的酒啊——后劲怎么这么大——”那人说,“站都、站不起来了——”
“那就、就在我这儿宿一晚吧!”
“这、哪行啊!”
“笑话!以前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那人嘟嘟囔囔了什么话,他没听清,正要细问,就听那人打起呼噜来。睡着了。
他失笑,把人扛到榻上,脱了靴子。他也喝了不少,看着那人被酒烧得通红的面颊,感到非常亢奋。他想起这是他梦见过的场景,他们都喝醉了,然后……
他俯下身去,轻轻亲了一下那人的面颊。
梦里,一个吻就能撩拨起无穷的**,足够成为一场欢爱的契机。现实却不是,再醉也不是。他去重复那梦中的情形,只是确认了这现实如此寡淡,提不起他足够多的冲动。
他慢慢躺下来。
刘良是一个好武将。他对自己说。暂时还不可取代,要妥善地,要好好地……要笼络住……贿赂,他想起这个词,深深地皱起眉头来。这时候突然感到胸口一沉。这个人真是……睡没有睡相,见东西就扒……
他把手放在压在他胸口的手臂上,轻轻地抚摸着,一种奇妙的快意从身体里涌起,和醉意融合起来,让他觉得自己非常轻松,非常自在。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睡着。
他又做了那种梦。【】他抱紧身下的人,而那人也抱紧了他。
在梦里,自制不存在,压抑不存在,倾吐十分轻易,任何**都和他们的身体一样**。
他自然而然开始说道:我一直在骗你,假装自己是一个自己永远成为不了的人。
那人问:那你实际是什么样?
他回答:很坏,而且知道自己有多坏,而且没有意愿改变自己,而且没有意愿做君子,做好人。
那人问:……为什么要假装?
他回答:不希望你走。
那人问:为什么?
他回答:因为你有用,因为你知道我知道得太多,因为放你走是给自己留隐患。
那人说:……我不会走。
他立刻就说:我不信,你肯定会走!
接着又说:没关系……你走,我毁掉你就是了。
于是他怀着无比大的快乐听见那人又说一遍:子稷,我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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