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余地

一周后,我见到了庾太医。刘十九没自裁,所以我本来就估摸庾太医没挨打,现在一瞧,不仅没挨打,还喜气洋洋的。庾太医说我现在的情况可是非常凶险啊,要完全恢复可不容易。他真是好久没遇到让他这么跃跃欲试,准备尽力而为的情况了!

我说嗯嗯嗯。然后好一会,才回过味来。

“完全恢复?什么完全恢复?”

殿内所有人一时间都看向我,掩饰不住地诧异。我终于明白,这一周里这宫殿里和往常一样的沉默里让我感觉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气氛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以为我知道,他们以为我只是很难为这个高兴起来,但我是知道的,因为魏弃之和我单独呆一块的时候,肯定早就已经亲自告诉我——

他改主意了。

*

我最终把刘十九叫到跟前问话。魏弃之又打什么主意呢?她表示:不知道。

“奴婢还以为,是将军您说动了陛下……”她迟疑地看着我。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小丫头不觉得自己比我懂。可是头一次她觉得我比她懂,我却是真的不懂啊!

“我?我说什么了——我这几天就没和他说过话啊!”

“……陛下那天和您不是……聊了好多吗?”

“聊?什么时候?”

“就那天……我们离得远,听不清,但能听出……”

“你是说,‘吵’?”

刘十九别过视线。好的,就是一周前吵架那次。

她继续说:“那时候,皇后娘娘劝谏陛下说——”

“皇后?!皇后为什么在?!”

“是皇后娘娘主动带庾先生过来,为陛下分忧。”

为陛下分忧……这种套话我以前听惯了,结果现在这陛下成了魏弃之分忧的成了桃林,我就浑身不自在。

“怪不得庾先生这么不听他话,”我说,“原来他没收买住人家啊。”

刘十九不回应我对皇帝不敬的话,继续讲当时的情形:“皇后娘娘对陛下说,当年在灵泉宫她亲眼目睹您对陛下的忠心与义气,现在陛下因为她造成的误会要这样摧折良臣义士,她身为皇后,不能坐视不管。”

这些也是他们朝堂爱用的套话。但是这“良臣”成了我,我真是……我整张脸都扭曲了,不知道摆什么表情。

“她哪能管得了他。”我说。

“……陛下叫皇后带庾先生滚蛋,皇后走前说——”

*

“你又不觉得这是好事。”魏弃之说,“我告诉你?我上赶着让你骂我?”

他说的没错,这确实不是好事。我想要的是放我走。只要仍旧必须给他当男宠,解不解毒,武功恢复不恢复,就都没有意义。不行。

应该是这样。我不能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原谅他。但是我实际上不是这么感觉。我知道他手软了,而且很可能是因为,我对他说了那些掏心窝子的话,他就手软了。原来他不是他那时候看起来那么无动于衷啊!

这几天,他一来,我就背对着他,不看他,更不和他说话。我觉得老天怎么不开眼叫这么个铁石心肠的王八蛋活在世上——结果现在突然知道,原来他并不完全是铁石心肠王八羔子,原来他也会动恻隐——对我动——就像他以前——

我那么对他,还真有点过意不去了。

“再说,我也知道,我不打算对你做什么好事。”他接着又说,“等你完全恢复了,我就把你的筋挑了。你说得对,我不如直接拿刀来挑你的筋,你以后身上心里还都能好受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全身僵硬,拳头捏起来。我想到了刀锋切进肉里的痛,接着想到那些被砍断筋脉的残废的人,接着把那些人换成我。我首先感到害怕。

然后才开始愤怒。又愤怒,又重新感到绝望。无能为力。我阻止不了他。一直都是这样。他太厉害,又太坏。为什么我认识了这么个人?

他突然冷笑起来。

“你这种表情真有意思,”他说,“刘良,你给我记着:要是有一天,我发现你又试着要跑,我就真的这么干。到时候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现在也没有了!”我恼怒地说。

他一言不发。

*

桃林和他说啊,要是他不告诉我,任凭他心里对我有滔天的恨意,我就是不知道,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叫他这么恨。可要是他和我说一下,给我个机会为自己辩解一番呢?也许他就没那么恨了。

我想了半天,我说了什么话让魏弃之不那么恨了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应该是我和他说,他让我觉得回去找他是该叫我后悔的事。我总算让不做人的杂种做了人,心生惭愧了吧!

唉。我怎么就老指望他良心发现。

*

“你嘴硬罢了,阿信,”魏弃之说,“你可是个叫你当半年的乞丐,给你个鸡腿就能让你哭出来的人——现在没有余地?呵。我既然能让你在皇宫过皇帝的生活,也能让你在皇宫过乞丐的生活。你自己来说吧:你想做乞丐吗?”

“你!——我——我——”

我说不出来。如果我不是真的乞讨过,我肯定就能说出来了,为了赌这口气。

“你不想。”魏弃之说,“你想要好吃的,好玩的。你想要自由自在。你想要和你不讨厌的人一起厮混,想要离你讨厌的人远远的。你想要快乐。你想要好日子。”

他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给你,”他说,“你最好的日子,最好的生活,我给你,你自己也明白,只有我会给你,因为——只有我想给你。”

他告诉我,好好休息,他明天还会来看我。

*

我坐在树上,看天。春天到了,叶子都张开了,但还不像夏天那么繁密,枝叶间留着很大空隙。我看见天是一片没有云的湛蓝,特别开阔,特别亮堂,看着特别舒服。

树下面,那个宫人还在忙不迭地求我快点下来,太危险了。哎,爷是没了轻功,又不是没了手脚,爬树而已又不是爬房顶,上上下下都有落脚的地方,有什么危险的。我都在这儿呆了有一会,要不是他路过瞧见了过来多管,我一会自己就下来了。本来,他非得过来管我,他越要我下来我就越不想下来,但是他居然咚咚咚磕起头来了,我只好让他别磕了,从树上爬下来。虽然这样,因为没了轻功,不能直接飞身下来,又听这个宫人在那咋呼半天“将军您小心”“将军您慢点”“将军您抓住”——真烦!

“你这小子真是多管闲事,”我下来后骂骂咧咧地说,“爷从前是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上个树能把我怎么着!”

这个小太监顶着他红彤彤的脑门,眼泪泪汪汪地看着我,叽里呱啦说起来——就说啊,这棵树,这么高,这么大,是个古树,因为是古树,经历年岁太久了,有了点灵性,他们这些宫人平时求愿都来向这棵树求,只要心够诚,往往都很灵验,今日他看我躺这颗树的枝干上歇息,别的树也就罢了,可这棵树可是通灵性的啊,我要是冒犯了树神,树神降罪下来——

“行了行了行了——”我摆摆手,“以后不爬了不爬了不爬了——”

小太监顿时欢喜起来,对我又一拜,说:“从前就听说将军是个大好人,果真,您就像您的名字一样好啊!将军放心,不知者无罪,树神爷爷一定不会计较您刚才的冒犯,会保佑您早日恢复的!”

我心说这树他娘的又不是人,怎么还不说鸟在上面做窝蝉在上面叫唤,我爬它顶上而已算什么冒犯又不是往它身上撒尿——再说尿啊,还是好肥料呢,没准树神爷爷还喜欢咱们多撒几泡尿给它施施肥呢!

“哦,”我说,“借你吉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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