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从暖香殿出来的时候,薛恺悦和顾琼两个已经离开了荥阳北边的穆州,开始前往北都。他们两个是十七日上午到达穆州的,依着薛恺悦,从荥阳出来后便与之前一样在穆州住上一晚,但顾琼不同意,顾琼的理由有两个,一是穆州只是北都前面的一座屏障城,这几年屏障的意味没有了,就成了北都往来各地的一个过道,既是过道,就没必要花太多的力气在此地的店铺上,北都城里的店铺才是他们此番要着重打理的,二是离天祥节越来越近,他们再拖延下去,就不能及时返回京城了。
薛恺悦听顾琼提第一条的时候,还深以为然,顾琼讲完第二条,他的疑惑就出来了:“五月本就是陛下的生朝月,我出发的时候就奇怪,你怎得选在天祥节之前出京?我本以为是北边的生意有什么急事,可是这几天看,也没有什么必得马上处理的事。”
顾琼负责协理六宫,以往宫中有喜庆,协助安澜安排宴席准备歌舞杂耍的人都是顾琼,怎得天祥节这样的大事,顾琼却不留在京里备办寿典呢?
顾琼听了神色就有些微妙:“这边生意上虽没什么急事,但我已有大半年没来过了,做生意自己不巡视,只依靠伙计们是不行的,况且今岁新得了玉龙了,咱们从玉龙进了不少宝贝,这些宝贝有些北边的店铺有,有些北边的店铺没有,都得我过来看情况安排。天祥节反倒不是非我不可,宫里有皇后有淑君,还有敏君嘉君几个在旁边帮衬,能拿主意的人多的很呢。”
薛恺悦闻言很是奇怪,宫里人才的确不少,但几年来这些事都是由顾琼做,他和赵玉泽虽说位分在顾琼之上,但从未想过要越俎代庖,可是顾琼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有人要竞争这协理安澜做事的资格,这人是谁呢?江澄?江澄如今是左相,公事都忙不完,未必想要打理宫里的琐事。
林从?林从有武馆要照料,抽不出功夫。陈语易也不可能,陈语易眼下有两个皇子要养育,怕是不忙成陀螺也差不多了。
他略略琢磨了一下,就猜测是冷清泉,径直问道:“你这是要给淑君让贤么?”
顾琼见了倒有些惊讶他猜测得迅敏,轻轻点了点头:“也谈不上让贤,协理六宫之权,当年陛下就属意淑君的,碰巧淑君有了凤胎,陛下这才把事情交给我,如今我既忙着生意上的事,宫里多少有些顾不上,与其两头忙,倒不如把这个让给淑君。”
薛恺悦听了忙劝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这几年你辛苦出力做事周全,从陛下、皇后到各位君卿,没人对你不满。再者说,大家都是天子的后宫,都是一样的兄弟,没有谁位分高就该如何这样的话。”
顾琼听了冲他感激一笑:“多谢贵君哥哥认可我,我倒也不是说淑君位分在我之上,我就要把这协理六宫的权利让给他,实在是,当年我俩一起出门遇险,他舍了命地救我,我想起来这份恩情,我就觉得淑君哥哥既喜欢做这些事,我又忙不过来,那便给他做好了,为这点子事跟救命恩人争抢,太伤人心了。”
薛恺悦听了便不再劝阻,顾琼感恩不予计较,冷清泉又是明帝眼下最宠的,位分又的确在顾琼之上,协理六宫也是合情合理的。
酉时二刻,他们到达北都,北都店铺的大伙计是董云飞原来的侍儿俊儿,这男儿一不机灵,二不貌美,但胜在人踏实手脚也勤快,加之董雯是北都留守,这侍儿有董家的渊源在,平日里出入留守将军府要比别的人更便利一些。薛恺悦和这俊儿则别有一层渊源,他当年在林从、董云飞初进宫那会儿,看别人都在林董殿里安眼线,他也有样学样地给董云飞殿里安了个眼线,这眼线就是俊儿,
此刻薛恺悦坐在店铺给贵客准备的围屏坐榻上,看着顾琼和这俊儿上上下下地往货架上放各种小盒子,渐渐地有些无聊,但顾琼又没空陪他玩,他只好继续耐心地坐着。倒是俊儿一回头看到他无趣的样子,热忱地推荐他去北都城隍庙逛夜市去:“奴家和怡主子放完脂粉还得理成衣、盘账,不忙到二更天怕是歇息不了,英主子不如去逛逛城隍庙,这两年范大人治理北都,城隍庙据说比旧时更热闹了,咱们这边又离城隍庙极近。”
薛恺悦听了便同意了,他虽是北都人,但这城隍庙他之前也就逛过两回,还都是在他十岁之前。薛家虽说是武将之家,家风没那么古板,但他十几岁的时候,正是玄武朝野对待男儿最为严苛的时候,他一个未出阁的小公子,平日里没女子陪着是绝不能到街市上闲逛的,后来凰朝平定了玄武,又因邻近过年,在北都没待几日就匆匆返程了,他那时节是男兵的统帅,日常有不少军务要处理,那点时间只够他祭拜母父,安抚远房亲戚,像城隍庙这样的地方,自然是无暇光顾的。
在顾琼的提醒下,带上了宝剑和钱袋子,他就骑马往城隍庙来。果然如俊儿所说,这城隍庙离他们的天心楼极近,大概也就是两道街的距离,他就看见了城隍庙的大招牌,在落日的余晖下发着金色的光。
城隍庙本是个供奉城隍的小庙,但庙虽小,院子却大,前后七进,每一进两边又各有跨院,这庙祝又极会揽事,允许各色商贾小贩进入庙里摆摊叫卖,整个城隍庙天不黑就已经熙熙攘攘地如同闹市。光这城隍庙已经极能吸引人了,城隍庙所在的街巷又有不少商贾临街开铺,这些铺面也与城隍庙一样从早到晚迎八方宾客。
这街巷上第一家便是车马铺,薛恺悦刚在车马铺门首停住,门首的小二娘就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公子可是要歇马?”
薛恺悦点头,那小二娘便从腰上的褡裢里拿出一块组合在一起的小木牌,她把木牌一分为二,把右侧的木牌递给薛恺悦:“一个时辰二钱银子,公子保留好这木牌,逛完回去的时候,凭牌子过来牵马。”
薛恺悦点点头,把木牌放在钱袋子里,开始去逛城隍庙。
他迈步进入第一进,院子中都是彩幕露屋义铺,他逐个沿着彩幕露屋走过去,见全是卖日常什物的,有卖各色簟席的、有卖蒲扇团扇的、有卖屏风帷幔的、也有卖鞍辔弓箭的。他对这些没兴致,就迈步往第二进走,第二进全是卖文人用品的,既有笔墨纸砚,又有各式书籍、各朝图画、碑拓、古鼎、玩好等物。各家招牌让人眼花缭乱,薛恺悦随意地看了两眼,见有文秀笔、王府墨、岙山砚等名堂,他对文墨一道向来不怎么留心,便前往第三进。
第三进却都是龟甲卜蓍,十数个日者在给人看阴宅阳宅,每个摊铺前都有几个有了年岁的女子在一脸虔诚地倾听,又有几个卜者在给人断女嗣休吉,这些卜者摊前却是男儿多女儿少,男儿们不管是已嫁未嫁,都又羞又喜地在认真听讲,有一个给男儿们卜测未来妻主如何的摊子甚至围了好几重男儿。薛恺悦对这些也不感兴趣,遂迈步前往第四进。
第四进都是些小手艺人,什么写牌额、裁板尺、结鞋底、穿珠子、修发冠、磨铜镜、接丝绦、磨刀剪、补锅、箍桶,这些事若是他平日里住在这里,或者本就是个当家理事之人,这些事倒也值得多看几眼,但他不住北都,又不用管事,对这些民生日用之事,也就不怎么上心,看了一眼就兴味索然地往第五进走。
第五进却是卖飞禽猫犬的,既有拿锁链锁着的雕、鹰、鹗等用来打猎的猛禽,也有拿笼子装着的阔嘴鸟、花雀、绿雀、八色鸫等五彩斑斓的观赏鸟,薛恺悦见状,陡然欢喜起来,他记得年幼之时随着祖母来逛城隍庙,祖母便给他买了个金翅雀回去,他高兴得天天逗金翅雀,亲自喂它吃东西,甚至还给它捉虫子。如今旧地重游,祖母虽已不在,但若能再买一只金翅雀,也可聊慰思亲之情。
然而薛恺悦把第五进的彩棚和露屋全部看了一个遍,都没看到有卖金翅雀的,他只好向一个铺主打听,那铺主听了就哄他:“哎哟,这位公子,瞧您这衣着打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夫郎,您还要什么金翅雀啊,那玩意是咱们北境的鸟,不值银子,现在时兴的是南货,南边的鸟儿才值钱呢,您看看这个蓝鹊,这可是正宗南边海岛上的鸟儿,可金贵啦,哎哟,公子您别走啊,您看不上这蓝鹊,您就看看这阔嘴鸟啊,公子您倒是听我说啊。”
薛恺悦懒得理会,径直往左边的跨院中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第四进跨院的第二个铺子上,他就看到了金翅雀,而且不止一只,七八只金翅雀用小锁链锁着,在鸟架子上立着。
薛恺悦当即决定买一只回去,可是他往四周看了半晌,都没看到这鸟架子的老板娘子。
倒是旁边卖鹦鹉的老板娘子开口问他了:“公子,您是要买金翅雀?”
“是呀,这家的老板娘子去哪了?”
“那个廊下正和夫郎闹气的就是杜娘子。”
薛恺悦顺着指示往右边厢房的廊檐下一看,果然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这女子正在凶狠狠地责骂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儿:“怎得那么多人,她不和别人玩耍,就只和你玩耍?定是你这浪蹄子先对人家有了意。”
那男儿却是任老板娘子说什么,都缩着肩弯着腰低着头垂着眼,一言不发。
薛恺悦见状便问这鹦鹉老板:“怎么回事?”
“这杜娘子的夫郎是个极勤快的,天天陪着杜娘子出摊,今个儿不知打哪个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来了两个年轻小姐,调戏了杜娘子的夫郎,杜娘子平日里就是个小心眼的,这下子可不打翻了醋坛子?”
薛恺悦皱眉,他最看不得男儿被训斥,当下迈步上前,喝止道:“别人调戏你家夫郎,那是别人不对,你不去找那两个女子算账,只管说你家夫郎勾搭人,你不怕冤枉死他?”
那女子听薛恺悦这么说,眉毛就竖了起来,正要破口大骂,却一眼看见薛恺悦衣着华贵、气宇非凡,知道不是她这样的小生意人能够惹得起的人物,当下咂了咂嘴,耐着性子道:“这位公子,此事是小人的家事,还请公子不要干涉小人管教夫郎。”
薛恺悦听了坚持道:“我也不是想干涉你,实在是看你这夫郎可怜,你当着这么多人在城隍庙里冤枉他,他若受不住寻了短见,你可还有这样好的夫郎没有呢?”
那女子听了暴躁的情绪就稍微缓了一缓,片刻后却又激动起来,她指着这男儿手中的白花绒绳气狠狠地道:“这位公子你瞧见这浪蹄子手里的头绳了没?那是那两个小姐的头绳,人家把头绳都塞给他了,他还敢说自己没勾搭人家?”
薛恺悦闻言看向着男儿的手,只见两股白花绒绳被这男儿攥得紧紧的。他微微皱眉,肯接了女子的头绳,这男儿怕也不能算全然无错,他正这么想着,就听这男儿道:“两位小姐说,让我把头绳保管好,她俩明个儿来取头绳的时候会买咱家的鸟,说她们西境没有这样招人喜欢的鸟。”
年轻的小姐、白花绒绳、西境,薛恺悦猛地想到,这不正是那两个出身白虎遗民的女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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